季季專文:遇見陳柏言—序《夕瀑雨》

2017-01-31 06:40

? 人氣

屏東縣枋寮鄉(取自我是枋寮人臉書)

屏東縣枋寮鄉(取自我是枋寮人臉書)

柏言的小說,我大多看過。這次為了寫序,又細讀了一遍。散篇的閱讀有如路過,眼前的人、物,路邊的花、樹,空中的飛鳥雲影,迎面而來背面而去,留下一些模糊記憶…。全書的細讀則比較像走入路旁茶館或咖啡館,與一些陌生的臉孔、景物同處一個空間,品味,觀察,傾聽,想像,在緩慢近於無聲的唇齒啟合中,穿梭不同的時間,感覺對話的流動,情緒的起伏,心靈深處的驚悸…。《夕瀑雨》各篇的影像層層疊疊,能量頻繁震動,讓我對這個從屏東枋寮港來的少年人有了更深厚的了解,對他的創作有了更深遠的期待。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文本永遠在創造之中

專心重讀柏言這些小說時,在陣陣驚悸與震動之中,也發現了幾處贅字與別字。那些贅字與別字,像(他書中的)鯨魚身上多出的幾絲細鬚,其實無損於鯨魚之為鯨魚的身型與意象。然而,拜智慧手機之賜,我仍誠實的把那些細鬚拍了照,Line給他。他說,「謝謝老師,我會修正。」有次甚至說,「看老師改稿是一種享受。」—他所說的「享受」,不是一種口惠,而是一種實踐。

柏言的樸實與對待創作的誠懇,總讓我想起比他大十歲的賴志穎。2004年12月18日下午,在台灣文學館頒獎典禮之後,賴志穎走到我的面前說:「老師,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那應該叫土地公廟。」當時我安慰他:「現在知道也不為晚呀。」2006年11月26日下午,在自由時報第二屆「林榮三文學獎」頒獎典禮會場,賴志穎抱著獎座又來到我面前:「老師,〈獼猴桃〉去年曾參加文建會的台灣小說獎,老師也是評審,不知老師記不記得這篇?…我覺得那次我沒有寫好,…這次我很用心的再修改過,沒想到,會得首獎。」當時我以一句常說的話回應他:「很好啊,文本永遠在創造之中。」—時隔十年,我也以這句話回應柏言的「享受」,祝賀他第一本小說集的出版。

九○後與八○後的異世代相遇

2008年5月,賴志穎出版第一本小說集,我為他寫的序是〈遇到賴志穎—序《匿逃者》〉。2010年5月,《文訊》策畫「台灣文壇新人錄──小說篇」專題,要我「談談近幾年來印象深刻的年輕小說創作者,以及他們的創作面向,希望以1980年後出生為主…。」我寫了〈新鄉土的本體與偽鄉土的弔詭〉,同年8月在《文訊》發表;其中介紹的第一位創作者就是賴志穎(1981—)。  

志穎邀我為他的第一本小說集寫序時,已決定去加拿大麥基爾大學「自然環境資源科學系」攻讀「環境微生物學」博士,我特別說,很多人出國以後就不寫了,「你會繼續寫嗎?」他說,一定會,我才從容的寫了那篇序文。果然,志穎在異國完成了第一本長篇小說《理想家庭》;2012年11月出版。2016年12月,已是蒙特婁大學與蒙特婁植物園博士後研究員的賴志穎,出版了第二本短篇小說集《魯蛇人生之諧星路線》。2017年2月,志穎將再度返台,到時我們又能見面聊天,分享文學與生活的種種見聞。

志穎2015年返台時,我特別請柏言同來聚餐,「讓晚輩見見前輩」。志穎的好友陳牧宏是詩人,榮總精神科醫生,我們等他下了班,就近在天母一家安靜的江浙館晚餐。這種九○後與八○後的異世代相遇,不只為了吃飯聊天分享見聞,更是為了在創作的路途上,此後在彼此的作品裡「遇到」的,一次又一次的相互激盪。

我以〈遇到賴志穎〉作序的緣由,在《匿逃者》序文裡已詳述,此處不贅述。如今為九○後陳柏言的第一本小說集作序,篇名套用八○後賴志穎第一本小說集模式,一向深思的柏言,想必理解我的深意。

季季:《屬於十七歲的》,1965年初版。陳柏言:《夕瀑雨》,2017年初版。季季出第一本書那年,她才二十二歲,比現在的我年輕多了。(圖/文取自陳柏言臉書)
季季:《屬於十七歲的》,1965年初版。陳柏言:《夕瀑雨》,2017年初版。季季出第一本書那年,她才二十二歲,比現在的我年輕多了。(圖/文取自陳柏言臉書)

那些一字一句修繕的午後

我第一次遇到柏言是2008年12月6日,第三屆懷恩文學獎頒獎典禮;他當時就讀鳳山高中三年級,以〈撲一隻蝶〉獲得學生組三獎,陳爸爸特別陪他搭高鐵北來,到忠孝東路四段555號的《聯合報》大樓領獎(為了緬懷那幢已消失多年的人文薈萃之處連地址都要寫)。我是那一屆學生組評審,頒獎之後茶話會,我好奇的問柏言:「你是陳栢青的弟弟嗎?」他靦腆的笑著說:「老師,不是耶。」—陳栢青2007年以〈手機小說〉獲得第三十屆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對他印象深刻;以為他有個也會寫作的弟弟呢。

然而我從此記住了「陳柏言」這個名字。

此後多年的因緣轉折,且以柏言2016年10月中旬來信的幾句話過場。

……上個禮拜終於把合約寄回,我將在木馬出版第一本小說集,將在明年一月出版。小說集中收錄的,是從2011年開始,到2013年的得獎作品,並放入一篇未曾發表過的小說。

關於這本書,瓊如姊很尊重我,見面時,反覆問我:「你會怎麼想像你的第一本書?」我跟她討論了書名,編排的方式,乃至於後記等等,最後是「推薦序」的人選。她要我開列名單,我第一個就想到您。我是這樣想的:這一批小說,可以說是在老師的手掌中漸漸孵育出來的。這些小說是我的大學時代,也是我寫小說的起點,文學之途的展開。我怎麼想,都沒辦法想像,少了您,這將會是一本怎麼樣的書(那些一字一句修繕的午後)…希望老師務必答應。再次感謝!…

是的,就是在「那些一字一句修繕的午後」,我又遇到了陳柏言。2010年,政大中文系主任高桂惠創立「文學創作坊」,請她的老師尉天驄來邀我去當指導老師,三月八日錄取十六名學生(各系所都有);柏言列名在前。我向學生強調,「創作」是不能教的,因為每個人的腦袋是一部只有自己能操控的製造機。然而「寫作」是可以教的,因為它需要手腳與外感的基本功。我在〈新鄉土的本體與偽鄉土的弔詭〉裡提到八○後寫手有這幾句話:

這些學士生或碩、博士生的作品,錯別字多,誤用成語,有的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不是語氣未了即用句點,就是一段數百字只有一個句點。…標點符號等「基本功」應該在初、高中階段就已學會,升了大學讀了碩、博班還如此,顯見他們的語文基礎教育有問題。所以我常勸政大「文學創作坊」的學生要自求多福:閱讀名家作品時,不只賞析故事、文字、結構、意象,「最好連標點符號也讀進去」。

政大離我家遠,單程轉三次車需一個半小時。加上閱讀、修改學生作品費時,影響個人創作,我在「文學創作坊」的時間前後三年多,大概是柏言大一到大四。剛開始看他的作品時,我心裡想:「這個人會寫小說嗎?」但柏言交的作品最多,從不缺課,總是耐心的看我修改之處,提出問題,聆聽解說。他也總是最後一個說再見的學生。2013年他以〈我們那裡也曾捕過鯨魚〉獲得聯合報小說首獎(最後一屆),已從政大中文系考上台大中文所。

那段創作與學術的邁進之路,柏言不止擴大經典的閱讀,也頻頻回首他的鄉土。我最感欣慰與佩服的是柏言的定力,他的「新鄉土」作品從未落入「偽鄉土」的險境;他回歸舊鄉土,描摹、複製、延伸的是與他的心跳同步的鄉人。

北勢寮的阿嬤與海風裡的呼喚

2014年6月15日,柏言在《聯合報》副刊發表〈小鄉土〉,敘述他為了寫《北勢寮誌》走入枋寮鄉公所圖書室找資料的感觸:

我像個被遺棄的孤兒,在精美裝訂的鄉史中,爬找自己的地址:北竿,板橋,甚至枋寮隔壁的枋山……我從未想過,我此時站立的港鎮,竟是無人為她寫史的。

官方書寫的地方誌,通常著重政治事件與政治人物,宗教祭祀與商業活動,骨架粗大卻缺細緻血肉。柏言《北勢寮誌》的雛形則是厚實血肉,突顯庶民生活與人物的生猛活潑,也為他們吟唱生命的衰頹與哀歌。從雛型到定型,柏言以《夕瀑雨》踏出《北勢寮誌》第一步,他的成長,記憶,城堡,岔路,在延伸、擴大中不斷轉換與變形,但北勢寮的海風與氣味綿延無盡。他成了鄉人口中的「台北囝仔」,但阿嬤牽著他的手從未離開,在海風裡的呼喚也未停止。

她不止是柏言的阿嬤。她是「北勢寮的阿嬤」。

她在等待的是,柏言踏出《北勢寮誌》第二步。

2016年12月9日凌晨於台北#

*作者為知名作家 。本文為新銳小說家陳柏言新作《夕瀑雨》(木馬文化)序。授權轉載。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