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選從年初雲霄飛車似地看至年尾，對大多數人來說只能說是光怪陸離，可怕非常。照理來說應該十拿九穩經驗十足的希拉蕊怎麼會落得如此田地，而讓人不禁搖頭的川普，又怎麼可能成為世界上最有權力的美國總統呢？ 筆者從Iowa的黨內初選觀察至今，其實仔細分析結構因素，這次大選的現象就不會顯得奇怪與不合時宜，這些結構性因素只是因為這次出現一個特別的候選人，把美國從冷戰結束漸漸累積的問題，一次性地顯露在世人面前。這些都是美國光鮮亮麗霸權底下，那些不為人所悉的黑暗面。
先來分析希拉蕊。
希拉蕊最大的困境其實除了自己，就是歐巴馬了！
一般人認為滿意度民調還有45-55%的歐巴馬應該是希拉蕊的超強助選員。其實不是的，歐巴馬是希拉蕊在這次競選的最大障礙與負資產。
歐巴馬已經任兩屆總統，對於整個競選環境來說，不管誰是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都將有這項嚴峻的挑戰。對於選戰來說，選民除了對於候選人本身的人格與資歷有所挑剔以外，更重要的是總統候選人所提出的競選主軸，是否能打動或是代表其本身的立場，給他們改變現狀的希望，讓選民有熱情投票。
這對於執政黨的候選人來說就是很巨大的障礙，何況今日出來競選的並不是現任總統，單純只是同黨的人，要延續前一任總統的政策會概括承受其缺點，要做出改變甚至批評前朝又會招來現任總統的不滿甚至撥弄支持現任總統選民的強烈不滿，對於基本盤更加不利。也就是說，如果現任總統的滿意度越高，反而對於同黨候選人產生的限制可能更多；如果現任總統的滿意度低，則會讓中間選民有思改變之心，想換黨做做看。看過去總統大選的勝敗選紀錄，就可以發現，在二戰之後，要能夠繼連任總統後又再度是同黨候選人當選者，只有老布希，大體上藉著雷根的聲望而成功，其他都是失敗者！
把此情況套到希拉蕊身上。歐巴馬的八年總統任期，成績好壞參半，沒有大作大為，倒是其偏自由派的政策堅持導致美國政治更加分裂。雖然數據顯示經濟已經從2008年的風暴中復甦，但是貿易自由化所造成的貧富不均抵銷了這項經濟成果，而且一般選民，尤其是藍領階級根本無法感受到經濟成果，反而因自由貿易的政策深陷結構性失業的窘境；更加不利的是在此情況下，歐巴馬政府又一直推廣更大的自由貿易政策—跨太平洋合作協議TPP，雖然以長久戰略來說這項政策是維持亞太權力均勢的重要手段，但短期而言，選民只會更加仇恨，TPP只是個票房毒藥。這些希拉蕊都知道，但是她擔任國務卿的事實以及她過去秉持的立場，都無法讓她與TPP切割清楚，立場的轉換只是落實大眾對其誠實與否的近一步懷疑。
在歐巴馬政府擔任要職，本身傳達的訊息就是延續歐巴馬的政策，換句話說就是在競選歐巴馬的第三任任期，希拉蕊本身只能對其政策做出改進或是些微調整，並無法做出強烈的批評。不管是誰，於這種情形下，都會很難拿捏分寸，稍有不慎便會出狀況，像是競選期間希拉蕊丈夫前總統柯林頓，曾批評歐巴馬的八年是糟糕的八年又說其健保政策很糟便造成不小的風波，還得事後澄清說是政策可以更好；不做出修正又讓選民感覺不到改變的氣氛。
只能說如履薄冰。另外，以歐巴馬的立場來說，當然希望延續其政策的生存長度，所以說更容易利用他自己的高人氣來助選，換得希拉蕊對其政策延續的承諾；他也了解希拉蕊不甚敢批評他，因為一旦批評不只是造成其立場的尷尬，更是觸怒美國重要的族群—黑人。希拉蕊好不容易花好久年跟黑人搏感情來換得他們基本的支持，所以更不可能強烈批評第一位黑人總統來破壞好不容易經營出來的支持；但悲劇的是，畢竟希拉蕊是白人，再怎麼搏感情、下重本，也換不到像歐巴馬一樣的黑人高支持率，從這次黑人投票人數嚴重下降就可以看的出來。
希拉蕊就是在這樣的不利情況下競選：基本上已經失去擬定政策的彈性，又無法大開大闔地進行選舉策略擬定。當然，希拉蕊本身也不是沒有想到彌補措施。綜上所述，她能操縱的範圍，又能跟歐巴馬不同的也只剩她的女性身分。這也是她在這次競選中不斷強調的主題之一，從她不斷撥放自己在北京的那段「女權就是人權，人權就是女權」的演講，就可以略知一二；在黨提名大會第一天，她那段把各位男性美國總統集合到銀幕上，並應聲打碎所有總統集合起來的畫面，她本人出現在其後，象徵著女性的玻璃天花板被打破，終於出現第一位主要政黨的女性總統候選人，這個重要里程碑。
說實在的，這樣的形象確實成功，但是也格外薄弱。歐巴馬以黑人身分成功吸引黑人選票的前提是黑人本身長期的被壓迫及歧視史，而且現在依舊存在，因此情感上的連結當然會極為強烈；但是身為女性，這項身分差別並沒有明顯的同質性，也就不會有強烈的情感連結，以女性牌做為號召反而有可能變成一個說服力極差的邏輯: 因為我是女生，你也是，所以投我一票吧! 而且希拉蕊本身個性與遭遇跟其他女性差異極大，因此更難引起共鳴。也就是說以女性的身分作為選戰的著力點本身非常難以操作以及獲得共感。當然這個策略卻因為川普的淫穢言論錄音被公布而使得希拉蕊陣營而獲得了意外的力量，讓選民的女性意識突然抬頭，這真的是運氣好而已。
另一方面，希拉蕊當然想拓展另外族群的選票來彌補黑人選票的喪失，所以她便把目標指向人口不斷增加的西語裔。這就是她會選擇西語流暢的凱因做為她副總統候選人的重要考量。另外，川普對於西語裔的指控與汙衊確實也成為強大的號召力，促使西語裔票投希拉蕊來反制川普。這次大選投票可以發現西語裔的人數有上升，便可知道這項策略的考量正確，希拉蕊希望西語裔能夠彌補黑人與工人票的損失。但是從這次大選的結果看來，希拉蕊流失的選票太多，根本無法彌補在搖擺州的損失。
以上便是希拉蕊的困境與她採行的應對措施。大家對她從初選到被正式提名後的艱難會那麼意外，除了因為她給予人經驗豐富而具有絕對優勢的印象外，再來就是因為沒有看清真實結構困境與美國國內情勢。希拉蕊的艱辛早就被自己的形象以及大環境注定。
再來讓我們看看川普。
只能說川普是因時勢而起的指標性人物。這個時勢其實之前就被過世的政治學者Samuel P. Huntington所預見。他在<誰是美國人>(原本書名: Who Are We？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一書中就有提到: 菁英的全球及多元主義與大眾的國家認同的分裂，以及西語裔人口比例增加所造成的族群衝突以及文化改變，如果不善加處理，逐漸感到趨於弱勢的白人遲早會有情緒爆發的一天。現在的現象: 菁英擁抱全球放棄美國國家認同，以全球主義為基礎所延伸的自由貿易政策，確實強烈衝擊藍領階級的白人，不管是經濟上還是認同上，他們漸漸感到自己被孤立；西語裔的出現與增加讓白人感覺自己的重要性被社會稀釋，又不滿西語裔非法移民所造成的一些社會問題與工作機會的被搶奪，導致他們全面性的怪罪與指責，將不滿轉至移民身上，轉趨向排外情感極強的孤立主義；美國認同的被侵蝕，與美國國力在國際間的相對下降，讓他們感到國家的沉淪，更容易怪罪到現行統治階級，那些被他們認為戕害國家、貪腐狡詐的既得利益者。不滿情緒累積到了極限，川普的出現只是一個爆裂點、一個長期扭曲的結果、一個沒有好好調整這些族群情緒的現象罷了！川普只是趁機運用這個情勢而已。
川普不是笨蛋，運用這些情勢就像是在市場進行行銷。現代民主本質無他，就只是政治的市場化而已，候選人及其政策是供給者與商品，選民是消費者，他們一張張的選票是金錢單位，候選人所得的票數就是他們本身的價格。川普緊抓的就是這群不滿現狀的消費者——群情緒暴漲的白人選民。他代表了他們的心聲，他用激進的言論與主張換得他們的忠誠。他的行銷策略是讓「美國再次強大」，訊息簡單又具號召力，正符合這群深覺國家日益衰敗的選民。他要蓋一座高牆阻擋並遣返所有的移民，他要搶回因工廠外移而失去的工作機會，他要結束讓我們痛苦的自由貿易協定。每項主張抓到其癢處，每個都踏實了他們的心聲，這難道不是一項成功的行銷策略嗎？ 這就是為什麼川普能在共和黨黨內初選橫掃群雄的原因。溫和派的指控和對川普的批評只是讓這群支持者更加死心踏地的支持川普，更覺得只有川普代表他們的心聲，能扭轉其困境、帶來根本上的改變。
在商界打滾多年、曾經主持過電視節目的川普，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市場、什麼叫吸引消費者嗎？ 什麼民主真諦、什麼民主精神、什麼自由平等，在政治市場化發揮最極致的選舉之下，是不受用的。川普為了換得部分選民忠心所做出的極端姿態，雖然在全國層次或許有不利的影響，但是他的基本盤會格外穩固，即使川普有各式各樣的人格缺陷也不會造成崩盤性的選票流失，縱使各方對於其對女性對少數族群對勞工階級的歧視及對待不公有數不清的指控，但是只要沒有行為上的真實呈現與沒有涉入淫穢程度的歧視、物化，都還算是在選民的接受範圍，而且同樣激烈程度的言論一旦重複上演，只會讓選民疲乏、麻痺，消極的忘卻或是把此言論與主張漸漸視為平常。而且川普在獲得提名後其極端言論出現次數已然降低，可以看出他贏得初選後所進行的立場調整，試圖讓偏中間的選民因為其言論的緩和而較能接受他。川普是有在計算的。
另外，川普的另外一項成功的行銷便是對希拉蕊的形象扭曲。利用「電郵門事件」希拉蕊不誠實的弱點以及她長期在政商界打滾給人帶來既得利益者的形象，不斷加深，不斷宣傳，利用這項負面宣傳為自己創造更大的優勢。
當然川普也是有踢到鐵板，尤其是在淫穢錄音公布，她對女性的不尊重甚至連自己女兒都逃不過被他物化的命運，確實超出許多原本支持他的人的忍受範圍，也落實其他人對於他物化、歧視女性的指控，揭露其嘗試掩蓋的真性情。這也給希拉蕊一個頗棒的著力點，讓她自己取得了一項在這次競選中難得具有的情感號召，號召女性投給自己，讓仍在觀望者一個別投川普的理由。這本來重創了川普的支持率，誰知到天外飛來復活的「電郵門」案，拯救了川普，讓川普在一個極不被看好，深陷性別歧視的泥沼中，重獲勝選的希望，用此大作文章再次點燃選民對希拉蕊的不信任，也讓川普的支持者更有熱情與動機去投票；反觀希拉蕊的支持者或是仍在搖擺的選民，原本已經被說服說川普不適任，所以投希拉蕊一票來抵制他，電郵門案再次讓他們想起希拉蕊的人格問題，掩蓋掉川普的缺失，不是改投川普，不然就是選擇不投票，以免違反良心。
選舉結果就是這樣，川普當選總統，贏得了選舉人團的票數。但是在選舉普選票的部分，希拉蕊領先他20萬票，活脫脫的上演了高爾在2000的悲情戲碼，只是確定沒有任何法律空間可供反駁的機會。也就是說川普是為少數總統。當然這樣的結果代表希拉蕊始終無法克服結構，也代表她無法回應國內的情勢，更昭示著她無法說服選民相信她的人格。而近半數的美國人選擇一個簡單的口號，一個簡單直接的方式，去解決自由貿易下的扭曲經濟結構與移民所帶來的認同重塑，這些全球慢慢出現的複雜問題，結果也很簡單，不是根本無動於衷，不然就是有可能帶來另一種更大的扭曲與結構壓迫。
只能說希拉蕊輸給了自己與歐巴馬，川普是個精明的商人與成功的行銷者，他給了選民一個希望，美麗的虛華與謊言… …
反正，選票都投了，你能怎麼樣？
＊作者為政治系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