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船上〉開頭第一段:
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的鞋子
船啊,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
相向和相背的
三角形的夢。
詩一開始讓我們看到擺渡船,但不是看到船上的人,只看到了「那麼多那麼多的鞋子」。在修辭上,這是典型的「換喻」,以部分代替、代表全部,用鞋取代了坐船的人。
「換喻」的作用,是突顯部分的重要性,例如最常見的,用「王冠」來代表「國王」,指涉了重點不在國王這個人,而在他的王位,他在這個位子上所具備的尊崇與權力。
也因而,「換喻」必然帶來一份自然的停留叩問:為什麼用這個部分來取代全部,而不是直稱全部,或改選其他的部分?用鞋來代替人,因為上上下下擺渡船的,都是出外、行走的人,從這岸過到那岸去。
我們看到了一雙雙、那麼多那麼多的鞋,難免想問:那人呢?那些應該穿著鞋的人呢?接下來的三行詩,幫我們把「人」補回來,只不過用的仍然還是「換喻」的手法。
穿著這些鞋上到擺渡船的,是一個個的夢想,各種相似或相反的夢想,夢想將這些人帶離開原來的生活、原來的家屋,讓他們上路,讓他們在來回此岸與彼岸的船上,或相向、或相背。要離家或要回家的人,驅策他們行為最大的力量,是夢。
「三角形」是擺渡船的模樣,有船頭有船尾的銳角三角形;「三角形」也是夢的形狀,有頭有尾,朝著這個或那個方向。
接下來詩的第二段:
擺盪著──深深地
流動著──隱隱地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
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
後面兩行,很簡單的反覆形式──「X在Y上」,前面順隨著形式的簡單給了關於擺渡這件事再簡單、再自然不過的描述──人在船上,船在水上──,然而接著形式上重複同樣的模式,內容意義上卻戲劇性地大轉彎,由具象寫實轉為抽象,再一轉轉為徹底的主觀──水在無盡上/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
而且短短的兩行間,完全沒有任何激動的語氣,詩意卻就進行了翻天覆地的擺盪,從具體的一艘船,延展到水上,跳躍到無盡,立即又在時間上跳回剎那,並在空間上跳回我,我的悲喜流轉。
然後,在這裡,我們更清楚看到周夢蝶喜歡用、擅長用的另一項詩的技巧,當我們讀完了第二段後面兩句,後面兩句的呈現、刺激,改變了我們原先對前面兩行所留下的印象。
周夢蝶的詩,以及許多傑出的好詩,不能單純地線性閱讀,從前面讀到後面,由前面說了甚麼來決定後面的意義。
經歷了從人到船、從船到水,一下子從有限到無盡再到悲喜生滅的剎那,回頭看,前面兩句詩就不再只是形容擺渡過程的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