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專文:電影和人生,都以餘味定輸贏

2015-07-09 05:50

? 人氣

侯孝賢以《刺客聶隱娘》拿下坎城最佳導演。

侯孝賢以《刺客聶隱娘》拿下坎城最佳導演。

剪接機上見

《聶隱娘》用了一年半光陰來剪,比拍片需時還長。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不說時間說光陰,因為時間是有死線的,此片卻不大理會交片的死線壓力,做手工藝般剪剪停停還補拍,一度迷茫到似乎永無完成之日。

期間,謝海盟的書《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早早已寫畢。我一直對這部電影極度悲觀,即使坎城首映後一面倒的佳評也得了獎,仍不改我的悲觀。這時候,便把海盟書拿來翻看解憂,這本我稱之為「留下活口」的証詞之書,以此打氣,以此立志。

編劇之一的謝海盟與侯孝賢。(翻攝自印刻文學)
編劇之一的謝海盟與侯孝賢。(翻攝自印刻文學)

編劇服膺於語言法則,「我身處於文字的這方」。

而導演,他身處於影像的那方。

那麼,在我們文字方來看,那漫長又無賴(光陰無賴是窮秋)的拍攝現場,那折扣再折扣的拍攝過程,影像方的侯孝賢,他怎麼看?啊,他迫不急待的要奔赴現場。經驗告訴他,現場一定不辜負他,凡呼必有應。未知的現場靜候著他,會帶他到他要去的地方。

這樣的現場,顯然,不再只是一個執行劇本的所在。換角度言,劇本並非施工藍圖照表操課,「一個蘿蔔一個坑,怎麼可能,我哪受得了。」侯孝賢說。所以劇本之於現場比較像,投石問路。像釣者垂釣,肯定是釣魚囉,但魚從哪裡冒出?魚長什麼樣子?最神采的時候永遠是,你發現的東西,未必是你所期待的東西。

侯孝賢常拿布列松(Robert Bresson)的話來說,說多了連我也以為是他說的,因為那正是他拍片的寫照:

電影在腦中想的時候是活的(我們的劇本討論階段),

卻死於劇本的紙上作業(我將之整理成白紙黑字,工作情形像一名祕書,而非編劇。所謂劇本,是寫給劇組據此以執行攝務,侯孝賢一向並不看。同理,若像電影工業大國那樣,劇本排長龍的等著他讀他選他拍,那是從來也沒發生過的事,他只會拍他獨自的腦中物),

然後在拍攝當下復活了(布列松甚至極端的表白,影片成績,在「即興創作」時突升,「執行創作」時,跌降),

然後死於底片,而在剪接裡再次復活。

是的剪接。侯孝賢經常掛嘴邊已成口頭禪的是:「看看有什麼,剪什麼。」或是:「這些都難說,要剪了才算。」或根本像決勝前夕撂下話:「剪接機上見。」或這次海盟的側錄說:「有類事情,你要進了剪接室才知道。」

因為剪接在他,既不按照劇本,亦非依循分鏡,如今我很明白,他貨真價實是「剪接機上剪接」。剪接的判準,他唯聽命於自己的眼睛,凡不好的,悉數剪掉,只留下他眼睛審核通過的。這些不要的東西,無論它負荷了什麼重要的訊息,擔當著關鍵的環扣,他眼睛看著不好,之心狠手辣的,剪光光。正是,在這剪接的時刻,導演跟編劇分家了。

聶隱娘劇中一景。(翻攝自印刻文學)
聶隱娘劇中一景。(翻攝自印刻文學)

海盟書裡寫到劇本討論階段投入的田野調查工夫是在造一座冰山,影片雖只露出冰山十分之一角,但冰山絕不可不造,這是劇本人物一切編排的判準根據。侯孝賢的電影一直是,框內只露出少許,影片魅力便從那沒露出的龐大真實世界來。其魅力,「無窮盡的因果網,一團亂絲,但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可以隱隱聽見許多弦外之音齊鳴,覺得裡面有深度闊度,覺得實在,我想這就是西諺所謂the ring of truth──事實的金石聲。」(張愛玲語)

但侯孝賢很緩慢、緩慢到安靜的電影,如何做到能有金石聲?他如何做到框之內的影像能與框之外的真實世界,兩者無縫接軌?

以電影術語,他用長拍長鏡頭(long take long shot),深焦(deep focus),場面調度(mise en scène)。長拍是不打斷時間,深焦呈現前景中景後景完整的空間不切割,場面調度即人在這時間空間裡的活動。

故而愛用非演員。布列松每稱人模(human model),以此表示電影裡的人,也以此區別來自戲劇表演的演員(actor)。布列松說不要演員(不必指導演員),不要角色(不必揣摩角色),不要表演,只要生活中活動的人模。演員動作,由內而外,在舞台在戲劇,演員得讓觀眾相信他的動機。但人模,動機不在他身上,他不知而行,行於所當行。舞台上演員創造性的詮釋完全成立,其可觀其力道,都在這裡。但電影之中,他的表演卻涉及簡化,反而抹消了他本我所蘊藏的矛盾曖昧。電影那逼真的表象,叫表演給毀了。因為人模,重要的不是他們讓拍攝者看見的,而是他們隱瞞的,那些他們具有的卻自己並不知道的,可攝影機都看見了,捕捉了,紀錄了,留待拍攝者隨後的考察分辨。

於是剪接。這當口,剪接機上的影像,與其說是拍攝者在汰擇,不如說影像在校正拍攝者。影像揭示出來原先想法的錯誤,劇本的謬漏穿幫,細節不合又扞格,一概,刪除。

身為編劇的文字方,我感受關注的卻是思路的辯證。因為/所以,雖然/但是,那麼/不過,故而/因此,然則/卻說……往前往深推演的思路,努力說服大家相信這樣推演得到的結果(或沒有結果)。編劇擅長靠對白推動進行。

然而影像方的侯孝賢,他苛求著框內影像之無縫接軌於框外真實世界的那種真實,攝影機看見的會告訴他,什麼留下,什麼不要。留下的,他再看如何安放,細細安放在最對的位置。

聶隱娘出自唐傳奇。(翻攝自印刻文學)
聶隱娘出自唐傳奇。(翻攝自印刻文學)

編劇─找到殺人的理由

這次《聶隱娘》,核心是憑什麼可以殺人?於是編劇建立了鞏固了諸般理由。然後是從殺到不殺,編劇先就得說服自己相信為什麼不殺,此若不成立片子也不必看了。所以目睹關係著這核心的幾場重頭戲全部剪除,編劇真的苦到無言。而導演的回應總是「看著不像」(我看很像啊),「她不像會說這些話的人」(呵呵舒淇的台詞從她自己數過的只有十六句又減成了剩下九句),「你以為這樣說過來說過去有用嗎,沒用的」,「沒辦法剪不進去」。

以上侯孝賢云云,這麼多年了我亦非沒聽過,何以這回我這樣波動,我想是因為唐朝。

唐,春風吹渭水,紅綃滿長安,好個國際大都會長安。魯迅喜愛唐人柔和明亮的生活氛圍。侯孝賢拍此片老在說,恨不得有個時光機器去到唐朝看一下,他就會拍了。過往,他將劇本的紙上作業扔給我而迫不及待意欲奔赴的現場,過往一定不辜負他凡呼必有應的現場,靜候著他會帶他到他要去的地方的未知現場,現在,是唐朝。誰也沒看過的唐朝,求未知於未知,現場在哪裡?框之外的真實唐朝,又在哪裡?此所以劇本討論時我們都同意,用戲劇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這意味,景框是封閉的,拍法必須改變。

那種長拍不打斷時間的不論是固定鏡頭、或推軌鏡頭(《海上花》開場九分鐘推軌一鏡到底,從此李屏賓上癮了),都不該用。那種不切割空間保持與現實空間一致、讓人在其中來去的場面調度拍法,由於內景搭建縱深不足,又缺乏生活細節供人活動,也不能用。與從前劇本討論大不同,這次我們著力以戲劇時間來結構劇本,完成時,侯孝賢信誓旦旦而我們也同樣振奮,這會是一部好看易懂的電影,情感華麗,著色酣暢,充滿了速度的能量。

當然,當然是大家現在看到的影片了。長拍的,寫實的,「沒有看過這種有生活的武俠片」(英文字幕譯者Tony Rayns語)。唯這次多了一件,美,大家都歎美,向來冷刻的英國《衛報》也說美得目不暇給更勝《一代宗師》。

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像的唐。漢唐漢唐,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這次侯孝賢的框之外,不是真實世界的唐,卻是詩詞歌賦自古以來無數人想像裡的唐,拿安德森的話說,想像共同體,唐的想像共同體,不美都難。

原來框之內與框之外,內外有界,實則分別了電影的兩脈系統。電影紀錄真實的一脈,電影蒙太奇(montage)的一脈。而電影誕生於紀錄真實。

一百多年前,法國盧米埃兄弟拍攝出人類第一部電影《火車進站》,白幕上火車對著觀眾駛來,嚇壞了大家四下逃竄,電影逼真得嚇跑人。因此比起文字的探觸和探索真實,一百年對數千年,電影是個幼兒,有著幼兒般只看、不想的本質。影像一思考,電影的幼兒神便不愛。影像具意義,不如說影像飽滿。飽滿含有自我悖反、自我歧義、也自我一體的,全部的內容都在這裡了,此外並無內容。

影像紀錄真實,這個我們日日行走其間不知覺無意識的真實世界,景框,將之框了出來讓人看見讓人知覺,咦這是我們?怎麼長成這副德行?驚異有之,羞見有之,滿意是肯定沒有的。是此框,把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真實稍稍陌生化了一下,框之內,不在說了什麼,而在露出些什麼。因為這露出的部分,與框之外的世界,本是織結連綿的,拍攝者做的事,彷彿只不過在現實空間裡暫且,界限出一方景框。弱水三千,拍攝者只取一瓢飲。

他似乎無所作為,只是記錄。他客觀中立,中立到簡直沒有自己有時真叫人著急。他極少的自我,也許就只在框出界限。無邊世界,形形色色,何以他要選擇框出這一塊,卻不要框出那一塊,這充滿直覺機率的選擇不選擇,也許就是他對世界的意見和主張了。

《聶隱娘》,我看過第二回之後過了大半個月,又邀我第三回看。看完我眼濕說,隱娘好可憐。有一種人是這樣,傻傻的,愚執的,木訥寡言,好事總之輪不到他,壞事倒全推給他。晚上睡時我想著隱娘,像柯波拉夜裡夢見《南國再見》,次日仍想著。我對侯孝賢說:「這不是我們原先的隱娘了,你跟著舒淇走,剪出來的隱娘有一種純直。」

對侯孝賢,後來我援引小津的「餘味」之說:「電影和人生,都是以餘味定輸贏。」只覺哀哀的。

…(完整內容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5年7月號)

印刻文學七月號是閱讀侯孝賢專刊。
印刻文學七月號是閱讀侯孝賢專刊。

*作者為知名作家,電影《刺客聶隱娘》編劇團隊,本文選自《印刻文學生活誌》七月號〈閱讀侯孝賢〉專刊。風傳媒即日起亦將選摘編劇之一謝海盟新書《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敬請期待。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