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談侯孝賢:人與電影都有繁體字的魅力

2015-05-2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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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好人》之後,《誠品好讀》的編輯安排我跟侯導在臺北對談,地點就在敦化南路的誠品書店。那天我早早到了採訪地點,侯導卻姍姍來遲,他進門先趴在桌子上,望著我說:你來臺灣了?我說:我到了。侯導定了定神兒說:有個親戚從上海來,帶了一瓶二鍋頭,剛才我們倆把它喝光了。眾人連忙問道:侯導要不要休息一下?侯導說:誰來向我提問?請趕快!編輯抓緊時間跟侯導訪談,我知道酒精在他身上發揮著作用。他要在醉倒之前的一秒,把今天的採訪完成。果然當他說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一下子趴在桌子上立刻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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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林強來電話說侯導請大家今晚一起卡拉OK。晚上去了歌廳,在座的有作家朱天心,及其他幾個侯導的朋友。侯導和林強一首接一首地唱著臺語歌,兩個人不時搶著話筒,絕對是年輕人的樣子。從他的《南國再見,南國》到《千禧曼波》,侯孝賢拍都市裡的新新人類,對年輕人熟悉得彷彿在拍自己的故事。看《南國再見,南國》平溪線上的列車在重金屬搖滾樂中漸漸駛遠,再看《千禧曼波》中的舒淇在林強的電子樂中奔向新的千年,知情重意的侯導是那樣的年輕。

千禧曼波劇照。
千禧曼波劇照。

或許在華人世界裡,只有侯孝賢才能拍出我們的此刻,拍出我們的現在。

那夜眾人喧嘩,他把話筒讓給別人後一個人離席,靜靜地站在窗前望著外面。我跟過去站在他的身後。窗外細雨紛紛,雨中的臺北到處霓虹倒影,街上的行人奔走於不同的際遇。侯導也不看我,輕輕說道:下雨了!

這時不知誰在唱〈港都夜雨〉,這場景讓我想起《悲情城市》的開頭,朱天文的劇本是這樣寫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廣播宣布無條件投降。嗓音沙啞的廣播在臺灣本島偷偷流傳開來。

大哥林煥雄外面的女人為他生下一個兒子的時候,基隆市整個晚上停電,燭光中人影幢幢,女人壯烈產下一子,突然電來了,屋裡大放光明。

雨霧裡都是煤煙的港口,悲情城市。

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的電影世界裡,人人都在談論侯孝賢。有一次在首爾,遇到跟侯導合作多年的攝影師李屏賓,他講了另外一個故事:有一天侯導拍完戲,深夜坐計程車回家。結果在車上和他跟他年紀相彷的司機聊起了政治,兩個人話不投機激烈爭辯,最後居然把車停在路邊廝打了起來。李屏賓講到這哩,瞪著眼睛說:小賈,你想想那畫面,那可是兩個五十多歲的人在街邊打架。大家都笑了,我問:然後呢?賓哥說:他倆整了整衣服上車,繼續往前開。

侯孝賢的迷人笑容。(新京報)
侯孝賢的迷人笑容。(新京報)

還是有人記得侯導給張藝謀當過監製。前年在北京參加青年導演論壇,記者會上有人提起侯導往事,問他:如何看張藝謀現在的電影?侯導沉思一下,笑著說:我們是朋友,八九十年代每次來北京都要見面聊天,後來他忙了,就不好意思再打攪了。記者會上少有的沉默,四下一片安靜。侯導突然反問記者:現在,他過得好嗎?

很喜歡侯導的兩張照片,其中一張:三十多歲的他留著八十年代的那種齊耳長髮,瞪著眼仰頭看著頭頂的一盞燈,那專注的表情彷彿把身家性命都放在電影裡。另外一張照片是法國電影評論家讓─米歇爾‧傅東編的法文版《侯孝賢》一書,封面上侯孝賢站在一張條案邊兒,雙手捧著三炷清香,正在彎腰祭拜。

祭拜中的侯孝賢,敬鬼神的侯孝賢,行古禮的侯孝賢,正是我們的侯孝賢。

*本文為大陸導演賈樟柯於2011年3月寫就,原刊於迷影網,經同意後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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