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特夫．艾斯曼（Steve Eisman）和他的團隊在拉斯維加斯迷茫的度過幾天後，才意識到大事要發生。他們做的決定將帶來一大筆財富，並讓他們在2000年代早期的騙局崩解時，取得領先地位。這場崩壞致使全球金融系統瓦解，並造成2007年到2010年間的經濟蕭條。
艾斯曼與文森．丹尼爾（Vincent Daniel）、波特．科林斯（Porter Collins）和丹尼．摩斯（Danny Moses）一起經營前端避險基金（Frontpoint）。他「明目張膽、氣度宏大而專注」，是天生的逆向投資者，很早就預測到1997年的次級房貸危機，並且從中獲利。
這場危機包含將房貸發給信用不佳的人，並將房貸證券化，可以說是接下來經濟崩毀的暖身運動。證券化的過程，包含將違約風險高的貸款和其他較為安全的金融產品組合，而金融界的行為者（通常是華爾街投資銀行）可以售出並獲得高額利益。
全球金融危機的根源來自房貸的證券化。在十年前房價上升時，房貸缺乏足夠的規範，一般美國人都能申辦，給予銀行家機會，將債權重新包裝、銷售給其他人。沒有房子的美國人能取得誘人的貸款，例如年收入1萬4,000美元的加州農場工人，能貸款72萬2,500美元，足夠買下第一棟房。
背負房貸的人容易受到誘惑，再買下第二棟房產。這個過程通常會重複數次，每次貸款都為證券化提供更多利益。到2005年，光是美國就發放6,250億美元的次級房貸，貸款者大多是沒有信用分數的人。貸款「產生」後，就會被轉賣給華爾街的銀行，包裝成債券後再賣給投資人。到2005年底，所謂的「次級房貸債券」市場價值已高達5,000億美元。
這類債券的名稱都很神祕，讓人看不清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金融家用許多包裝名目，製造富有保障的假象。拖車屋的新術語是「製成住宅」，這類住宅房貸的債權稱為「擔保債務憑證」。這些文字遊戲讓我們更難看穿背後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證券組合的目的在於保護借款人，不須承擔個別貸款出問題的風險，但如果看穿文字遊戲，會發現人們無法清償的貸款，都在包裝後重新售予其他投資者，而且用的是政府公債的虛假名目。艾斯曼察覺到這點，知道自己必須用新觀點評估市場，才能證實直覺無誤。於是，他和團隊決定著手揭發模糊的次級房貸證券市場。
艾斯曼對華爾街的了解很透澈，他在華爾街及周邊工作超過十年，對其中的人和手段都抱持合理的懷疑。他了解提供一般人貸款的個人和公司，也很熟悉投顧銀行中的銷售員，完全不會被他們的聲勢震懾。他在前端的團隊成員都是他信得過的人，像是文森．丹尼爾、波特．科林斯和丹尼．摩斯。文森是他在市場的雙眼和雙耳。
艾斯曼為人小心謹慎，對於細節很感興趣，在1990年代初次嘗試分析次級房貸市場的問題，花費超過六個月的時間檢視大量的貸款資料，釐清到底發生什麼事。這些資料能提供哲學家湯瑪斯．內格爾（Thomas Nagel）《本然的觀點》（The View from Nowhere）中提到的「本然的觀點」，也就是客觀、疏離的觀點。
然而，前端的團隊知道市場裡出現微妙的問題。面對市場的強烈信心和種種語焉不詳的術語，他們知道事情不對勁。艾斯曼回憶：「從第一天開始，我們就知道自己可以對這樣東西做空，賺一筆錢。這事遲早會爆發的，我們只是不知道時間和方式。」然而，團隊也有足夠的謙卑和遠見，知道自己的數據分析和模型還需要參考其他的觀點。他們決定建立其他角度的觀點，或是更精確的說，從其他兩個角度：美國所謂的沙漠州是加州、佛羅里達、亞利桑那和內華達，這些地方的房市特別火熱；第二個角度則是拉斯維加斯的浮華飯店。
2007年初，他們在拉斯維加斯的威尼斯人飯店，參加一場債券交易員與銷售員的研討會。麥克．路易斯（Michael Lewis）在《大賣空》（The Big Short）這本記錄艾斯曼一生的書中，形容是「外表看起來像威尼斯總督宮，內部則是《神曲》」。在那兒，他們遇見許多穿著西裝的男子，靠銷售危險又神祕的證券產品維生。在遠離大廳銷售現場的地方，他們發現許多證券交易員在玩「花旗骰」，這種遊戲就像交易員推銷的產品，外表看起來複雜，其實只是為了掩飾骰子的結果對銀行家或莊家皆能得利而已。
研討會的與會者一邊用其他人的錢賭博，一邊喝著飲料享受，而服務的提供者正是向他們借錢的人：低薪的美國勞工，背負著難以負擔的房貸，名下的資產並不會像銀行家預測的那樣升值。文森的一位同事在外出一夜後，分享他遇到一位舞者的故事：她有5筆房屋淨值貸款。這讓團隊想起之前在佛羅里達也聽到的故事：一個男子向另一名男子承租一棟房屋，但屋主竟將房屋登記在寵物的名下。
團隊一月在拉斯維加斯的觀察包含許多扣人心弦的故事，以及一些令人不安的細節。其中一類銷售員所穿的西裝令艾斯曼感到驚訝，反映眼前的失序。
飯店銷售員熱切推銷的產品都有穆迪（Moody’s）和惠譽國際（Fitch Ratings）等信用評等公司背書，好的信用評等讓這些有毒的產品看起來既安全又合理。艾斯曼認為，評等公司的職位，薪資之所以高到讓人趨之若鶩，是因為理論上需要對複雜的產品做出最精確的分析。但她注意到，這些人都穿著連鎖百貨公司傑西潘尼（J. C. Penney）的平價西裝，他們的西裝透露出的訊息是，自身的專業只夠配上廉價服裝。
文森、科林斯、摩斯和艾斯曼離開拉斯維加斯，這座城市在2009年時會成為美國房屋查封拍賣之首。他們得到足夠的經驗，證實自己對市場的看法沒錯。研討會現場的人數（7,000人，而一般的股票研討會大約只有500人）、他們浮誇的動作、強烈的推銷、在賭桌上和桌下的互動，以及一些不明顯但十分充足的信號，例如不同出席者的服裝打扮等，都提供足夠的資訊，讓艾斯曼這樣的反向操作者得到結論：這個市場已經失心瘋。
他們到達拉斯維加斯時只有不到3億美元，很快便累積到5億5,000萬美元。接著，為了保險起見，他們賣空穆迪的股票，拋棄穿著廉價西裝的分析師。
艾斯曼和他的團隊很聰明，擅長分析也注重細節。他們大量瀏覽市場數據，希望能找到一些訊號，幫助他們理解情勢變化，而最初的分析帶他們走上正確方向。然而，這個稀有市場以刻意的術語塑造正統的模樣，因此還需要其他佐證。原本的觀點和數據呈現的市場狀況充其量只是暗示性質，還稱不上決定性。沙漠州的俱樂部、住宅區和賭桌的融入式觀察，提供豐富的現場觀點，揭露次級房貸的世界，並且給予前端足夠的信心。其他人還要一些時間才會看穿次級房貸的真相：一場龐大的騙局。
在前往拉斯維加斯之前，前端的團隊對於次級房貸的世界只有理論上的了解。他們對於這世界的理解，只能來自抽象數據所得出的精細試算表。這類的模型會符合市場參與者的信念，也就是房價會持續上漲，房貸能夠付清，而低收入或無收入者的貸款如果包裝成債券就會很安全。艾斯曼第一次在內華達州接觸這些觀點時，就看破問題所在。
法國社會學家馬塞爾．莫斯在1935年關於身體的論文中宣稱，「身體是人類第一件、也是最自然的器具。」意思是說，當我們學習、感知和表達對世界的知識時，都是以身體為中心。艾斯曼用自己的身體近距離觀察市場，因此能針對極度複雜、規模龐大的現象得出更全面的觀點。這種「他處的觀點」雖然片面而主觀，卻也相當真實。當市場的模型看起來很有道理，前端團隊卻能很快看出其中的不尋常。房價不一定能持續上漲，擁有5棟房產的低薪者可能不是好事，而過度供給的市場對房價更是只會有一種影響。
如果你知道如何觀察，就可以得到同樣的結論，但艾斯曼的觀點是基於經驗而非智識。
如果沒有親臨現場，他就不可能做出這樣的觀察，在拉斯維加斯，他也是利用自己的團隊了解一切，並非透過試算表。他從周遭得到的訊號和線索，例如便宜到可疑的西裝等，都證實團隊早期的分析。又有誰能料到這類可以輕易忽略的細節，竟然能為金融的謎團提供解答的線索？
梅洛─龐蒂認為，感知發生在我們的身體，身體會接收我們和世界互動的感覺。這讓我們了解，為何艾斯曼的團隊可以從拉斯維加斯之旅得到這麼多結果。對於市場的客觀觀點包含許多數據，卻漏掉關鍵的細節。艾斯曼融入次級房貸的世界後，便獲得足夠的資訊和線索。這樣的經驗無法準確歸納，固然有些線索比其他的更具體，但是拉斯維加斯的整體經驗幫助艾斯曼了解情勢的發展。透過觀察，他們知道市場官方的觀點和實際情況之間的鴻溝。
我們身處的世界將數據視為提供真相的神諭，相信數據帶來的是第三者的觀點，這一點在受到數字支配的財經世界更明顯。前端團隊了解市場的方式很不尋常，但對於市場融入式的第一人稱觀點，卻讓他們笑到最後。他們透過市場的賣空，讓資金從7億美元翻倍為15億美元。關鍵不在於他們的試算表，而是身體的經歷。然而，艾斯曼並不是世界上唯一使用身體來觀察或了解其他人事物的人。
作者介紹｜賽門．羅伯斯（Simon Roberts）
全球頂尖的人類學者之一。他曾與全球重要的國際企業合作並提供建議，包括Intel、Facebook、P&G、Google和其他《財富》雜誌評為全球五百大的公司。
2002年他創立英國第一家專門的民族誌（運用實地考察來提供對人類社會的描述）研究公司，並擔任駐地民族誌研究者。
目前在經營自己的顧問公司Stripe Partners，寫作和演講主題包括研究、創新和戰略等，文章曾登上《金融時報》、《華爾街日報》、BBC電臺和《每日電訊報》等媒體。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大是文化《身體記憶，比大腦學習更可靠》（原標題：從銷售員穿搭，一眼識破房貸泡沫危機）
責任編輯／連珮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