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人生有多重？生在人世，我們都背負著多少期待和身分，又在人與人的交錯摩擦、爭吵和妥協之間，虛耗掉日子。然而在這資訊通暢，各類疆界逐漸被打破的時代， 真正自由又溫飽無虞的生活，或許已成為可能。我們不再需要固守家園，耕耘傳統，不再藉由地理乘以時間的忠誠，換取身分的確認。唯有人際間的綑綁，是困圍你我的最後一道繩索，一旦放下它們，將能充分掌握現代性的自由...
但，真的是如此嗎？
《型男飛行日誌》的主角萊恩．賓漢是個新世紀的遊牧民族，他的工作是在國內飛來飛去，幫不同企業「重整人事」—就是開除員工的意思。
他幽默， 自信，風采迷人又得體，他的專業是告知和說服，安慰與臨機應變；他的家是機艙和旅館，住的樓層在三萬九千英尺；他隨身攜帶的行李超簡便，只要信用卡和更多的卡—預付卡、會員卡、免臨櫃租車服務卡，就能把財富和身分帶著走。
他的一切都是虛擬的，因為凡事都可以電子化傳輸。新世代浪人的行動力好比衝浪，而且逼近光速。
《型男飛行日誌》預告
他成天和人打交道，但對象從不重複。他甚至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家，卻樂在其中：「去年有三百二十二天我在旅途中度過，亦即，我有四十三個悲慘的日子悶在家裡！」他還發展出一套「清空背包」的哲學：責任越大，羈絆越多，人生的重量就越重。那何不把背包倒乾淨，放把火燒了，開始輕盈無憂的生活？
他以人生導師的身分到處演講，總是一開場就問聽眾：「你的人生有多重？」結束之前更是強調：「唯有不斷改變，才是真正地活著。」
清空背包哲學片段
然而在這部優雅中藏著尖銳、犀利中不忘敦厚的電影裡，我們真正目睹的， 卻是這個讓你無法不愛的男主角，他的自信和成竹在胸，被悄悄地、溫柔地瓦解了。遠離羈絆和承諾的人生，看似實際，實則不免是逃避和犬儒的。而失溫狀態的犬儒，遲早會被溫暖的情分融碎。於是旅程一站一站飛，你對他的崇拜也一點一滴變成疼惜，最後完整的問句變成了：清空背包，其實是為了再次填滿它吧？
而融解他的，是兩個女性。先是安娜．坎崔克的娜塔莉，在咄咄逼人的強勢中藏進一點單純，這隻初生之犢憑著熱血，迫不及待要上場調兵遣將，又天真地化約一切成遊戲。但她連自己的枕頭都隨身帶著，可見是缺乏安全感吧。在優秀的武裝背後，還有藏不住的善良，而這項工作的本質，和她對他人的關懷，其實是互斥的。
這對師徒所面對的，是在第一線承受蕭條景氣，以及資本市場企業邏輯的被害人。「我們的工作，是讓地獄變得稍微能忍受。我們陪伴受傷的靈魂，渡過那恐懼之河，讓他們看見渺茫但依稀存在的希望—然後停下船，踹他們下水，逼他們自己游到對岸去。」到了片末，她終究無法承受而走人了，但留下來的萊恩呢？他真的還能回到當初嗎？
另一個向度，則是優雅而性感的艾莉克斯。她和萊恩的交會，浪漫地說是萍水相逢，客觀而言是棋逢敵手。她的俐落、透徹又不帶危險性，幾乎是某種完美女性的典型。即使到最後，她就是那殘酷地扎醒萊恩的匕首，但她的成熟之美，反而讓受傷的人顯得錯估形勢了。
電影前半的萊恩，說話總是帶著溫暖的說服力，搭配那節奏掌控和「好看的微笑」，永遠顯得真誠。但到了後半，上台演講的他不再相信自己的哲學了，那抑揚頓挫的語調，也和前半判若兩人。
在得知艾莉克斯的「真相」之後，他在心裡一腳踩空，原先以為獨一無二的對方，原來根本是進化到極致、切割得完美的自己—平衡，清晰，將身分拆得如此乾淨。
這讓萊恩知道了：自己是辦不到的。就像銀幕外的我們，也明白自己不可能這樣剖分自己吧。
而執著於哩程數的萊恩，以此實踐「移動才是活著」的哲學，在終於達標之後，他被問了一句：「孩子，你從哪裡來？」卻說不出答案了。
走了這麼遠， 卻沒有一個可供回望的座標，那自己究竟丟下了什麼？
沒有重量的人生亦沒有重心，而活著，有時候還是會希望有個人，有個地方可以「回去」。整個故事的答案其實就在他自己，在他面對可愛的(未來的)妹婿時，所感嘆的那一句：「人生還是要有伴才好」。
終究我們活這一遭，不只為了完成自己，還期待在更多時候和他人一起經歷些什麼。能被記得，被想起，被想念，被懂得，我們才知道自己是誰，才能確定自己從哪裡來。
「回望那些記憶中最好的時光，你會發現，自己都不是。孤零零的。」有情人，有家人，有兄弟，有他們在那裡，回憶的畫面才因而有光。
人生還是要有伴，一個人還是要有家。有重量的背包才會把自己拉住，才能在下一次出發的時候，有丟不下的東西，值得細細地打包。
能被記得，被想起，被想念，被懂得，我們才知道自己是誰，才能確定自己從哪裡來。
作者│張硯拓
影評人，經營「時光之硯」部落格及FB粉絲專頁十年。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評審，多次舉辦講座和電影導讀。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三采出版《剛剛好的時光》
責任編輯／蔡昀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