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讀台大的男生,20年後都怎麼了?法律系畢業的她,寫下「台大男生」最真實面貌

2016-12-21 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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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大的男生是這樣的一種組成:少女魂、正義鄉民、愛鬧彆扭、偶爾會翻肚給你摸摸。卸下防備後很是溫馴可愛。不少臺大男生長大後長壞掉了,但還是有些長得很好,變成了可以依靠的……

白流蘇,四月雪;春天開花,先花再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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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她們開花都是悶聲不響地來,裝扮好了滿頭碎白,粉妝玉琢地站在校園裡。常常是騎腳踏車轉進椰林大道時被嚇一跳,哎呀,一號館旁白流蘇開花啦;啊洞洞館前開得也好;那麼去看看小椰林旁那兩株流蘇開了沒有吧。車行過校園,心情愈溫柔,蹬著兩個輪子到活大停了車,爬上二樓溜進會辦坐定,一探頭,旁邊巧笑倩兮的,也是白流蘇。

白流蘇開花,正是春季開學後沒多久,臺北天氣回暖到可以穿著短褲涼鞋晃悠的時候。五月選舉季節還沒有到,期中考還沒有跡象,不喜歡的課剛退選、喜歡的課上了幾週也睡了幾週。空氣裡有點什麼蠢蠢欲動的,人人都立下雄心壯志的春天。白流蘇站在那裡,沉靜地做我們的背景。遠一點,是暈黃燈光裡的傅鐘,也是一種背手而立的姿態。

我想起臺大總是想起那裡的人,人在這樣的圖畫裡。

臺大的男生是這樣的一種組成:少女魂、正義鄉民、愛鬧彆扭、偶爾會翻肚給你摸摸。卸下防備後很是溫馴可愛。不少臺大男生長大後長壞掉了,但還是有些長得很好,變成了可以依靠的人。幼獸時期的他們仍然是我遇見過最秀逸傑出的靈魂。眼淚、爭吵和執拗都成詩,一種永遠青春的形象。

臺大男生的少女魂展現在對創作事業的追求上。或許是因為很少遇見過做不成的事,也從沒想過自己有限的青春、有限的體力和有限的訓練或許搆不上他心裡理想的標準。一旦找到傾心的志趣,小宇宙為此熊熊燃燒,如少女追愛般奮不顧身。唱歌,寫詩,拍電影,跳舞,做菜,釀酒,辦雜誌,想做沒有做不到的,做出來的也都是上乘之作。

大學時代的作品總是秀麗脫俗但橫衝直撞。像是十六歲的少女,知道自己美麗、但不真的知道那樣的美麗是什麼。經常是才華有餘,可惜基本功不足,創意裡都是燒燙燙的熱血,自己燃燒乾淨了剩一顆時不我予的心,觀眾一頭霧水。

離開青春後向後看,才覺得那時得天獨厚。做得過火了也美,欲言又止也美。

大學社團裡,負責操練我們現代舞基礎的學長H是物理學家,鎮日埋首工作中。基礎訓練課程通常排在週六下午,H 總是行色匆忙,從凝態物理館趕來活動中心的舞蹈教室。他有一雙陳舊的膚色軟鞋,插在牛仔褲後邊口袋裡。一進教室,學長脫了牛仔褲露出貼身的黑色緊身褲,啪他一聲彎腰下去雙掌及地,十分鐘暖好身,回頭來摧殘我們。

學長個子很高,但腰身柔軟、肌肉強韌,彈性極好,凡有大型演出他必定上場秀特技。彩排時我們一群大學部窩在台下,看學長姐在假想的舞台空間裡左右揮灑。H舉手投足間投擲出清楚的力量弧線。前一個拍點還蜷伏在地板上,下一個切分拍已經從腳背上站起來,像一只海豚挺直身體躍出水面。

於是我對H的記憶總是他在空中。

跳舞的物理學家,定格在空中的跳躍剪影。

舞者騰空而起,以肉身抗拒地心引力。H是膽敢對抗地心引力的物理學家。創作的本質原來是反叛,我在臺大學到了這一課。人們沿著升學的階梯攀爬,爬到頂了突然縱身躍向天際。從今而後不願再服從體制,搞藝術或搞政治,要追並不存在的完美的愛。一輩子不會追到的,但追不到更要追,因為每一吋更接近都是天堂。追愛的少女魂,是臺大男生的靈魂。

臺大男生的另一個特色是很有正義感。有些臺大男生喜歡鎂光燈、愛逞英雄。但是,我傾慕的臺大男生是那關鍵的第一個跟隨者。運動之所以成為運動,之所以異於小團體集體高潮,取決於有多少原來不在網絡裡的跟隨者願意轉向,支持那先探出頭去的領頭羊。

臺大男生們坐能言、起能行,遇見大是大非的問題,無不正氣凜然地拿出自己的名字背書,要真理愈辯愈明。他們站出來讓運動領袖有領導的對象,在網路與街頭奮力論戰,非要引領輿論往歷史正確的方向奔去。他們不是無名英雄,他們是自己的主人,在日日繁瑣複雜的日常裡,一仗又一仗地捍衛正義。

〇八年的十一月,天氣還很熱。行政院前,經過幾天的靜坐抗議,警察開始聚集。我們手挽著手坐下成人牆。警方驅離抗議學生的時候,我看著人牆被撕扯開來,淚如泉湧,一邊抽噎著一邊拿著麥克風喊口號。

站在我左邊的學弟將本來挽著我的右手伸過來,把我拉到他正前方,用身體擋住推擠的人群,讓我可以用雙手抱住大聲公。學弟高大的身體當場變成我的靠山。他低頭在我耳邊說:「學姊,不要哭,不要哭!」

不哭泣是不可能的,我們的眼淚都沒有停過。他的黑色T恤上我流了一大堆鼻涕眼淚。我對那場運動的記憶很複雜,但是學弟那堅定保護著我(以及我的大聲公)的身影,每上心頭總惹我眼紅。學弟本來也不是特別熱中搞運動,那天只是從法學院要回總區,路過而已。但是遇上了也不能不管。這幾年,為臺灣的戰役接踵而來,不知道他是否仍會路見不平,拔麥克風相助?願他心裡的正義鄉民永遠不死。

其實我最受臺大男生吸引的是他們的溫柔。並不是陽剛的人造溫柔啊——把妳困在手臂與牆之間的少女漫畫情節不要再搬弄了吧——而是男孩們在卸下裝備後、在掙脫各種社會角色性別期待之後、回過頭來面對自己與身邊人們的溫柔。後台的本來面目。

像是午夜在椰林大道上,迎面騎車而來的男生不知道附近還有人,五音不全地大聲唱著《凌晨三點鐘》,很難聽但是很溫柔。宿營的時候睡大通鋪,白天不覺得,夜裡氣溫降下來了好冷。半夜醒來,發現相鄰的男同學把棉被推到我這邊來了,自己裹著兩件外套在另外一側打呼。然後第二天早上發現他又鑽回被子裡來了,撒嬌似的還把額頭靠在我肩膀上捲成一隻蝦米。我們年輕的身體聚集著取暖,體溫一點一滴地在民宿俗氣的大紅花燈芯絨被裡累積。人在半夢半醒間是最無害的時候了吧。但正是那樣的翻肚給你摸摸的愛嬌讓人非常珍愛。

大學時代最好的同志男友B現在是個網路名人了,當年跟男友在一起三年。合久的分了,分手後也事過境遷。我出國前,有一天喝酒,我們醉茫茫地大吵大鬧很開心。

B突然醉眼迷濛地捉住我說:「我跟妳說。我很想念前男友。」

我回:「那你們為什麼分手呢?」

B一扁嘴,哇哇大哭——

「因為沒有同志會在一起一輩子的啊。你們異性戀不懂啦!我們反正又不能結婚生小孩社會國家法律都覺得我們很亂嘛,那我們為什麼有什麼好努力維持關係的?反正都要分手那就早點分嘛,所以我們就分手了嘛!幹。」

我抱著B、他抱著我,他哭了、我也哭了。B在同志圈裡小有名氣,性格開朗,我從沒想過他仍然有脆弱的時候,社會對他者的壓迫仍然作用在他身上。這世界為什麼如此趕盡殺絕呢?

但是,即使是哭得撕心裂肺全身發紅的 B 也仍然秀美絕倫呢。他還是擁有明亮的靈魂,光芒四射。因生命裡無處不在的挫折,淬鍊成了世故、但沒有侵略性的,明亮的光芒。像是一只蚌為了要包納沙礫的粗礪而層層潤澤成珍珠一樣,那樣充滿力量的溫柔光芒。

臺大男生長大後倒不是每個人都長得好。有很多,變成了庸俗而市儈的大人。

不久前,臉書上偶然看到了當年校園知名情侶學長姐訂婚照:學姊依舊光彩照人。學長,已經不行了。真捨不得,當年學長笑起來非常無邪攝人的啊。他們系上的之夜,學長在男舞站第一排,跳起來對台下吐舌頭眨眼睛。在台下當定位點的我簡直要融化。

為什麼會被生活拖磨成這樣呢?怵目驚心。胖了就算了,有很多人是胖了反倒好看的,但人到三十歲以後是相由心生啊:那種銅臭、官僚、油滑、勢利,從眉目間蔓延開來了,即使隔著螢幕也能感覺到,青春是徹底從這個人的身體裡死去了。為什麼呢?你為什麼允許青春在你身體裡死去?

幸好,也有不少臺大男生們長成了像是(還沒有參天的)巨木般令人安心的存在。

二零一四年的聖誕節,我帶著第一年念博士班的疲倦和成就感飛越海洋,回到臺灣。下了飛機第一件事情是往S所居的城市拜訪他。S與我是大學同學,我們以前一起在刑法總則課上睡得歪七扭八。後來,我叛逃離開法律系,他成了刑事庭裡決人自由的法官。

S 以前追女朋友很沒主意,一天到晚打電話給我參詳。大四時我很忙,人都在羅斯福路總區,搞運動開會串聯上媒體,救臺灣救臺大。某天接他電話,心裡煩心事很多,但仍然按捺著心情聽他翻來覆去地抱怨著。聽著聽著,百感交集,在這頭掉下淚來。我幫不了你啊,我連我自己的重量都負荷不住了。我怎麼幫你,我怎麼救臺灣?兩人悽悽慘慘戚戚地在電話的兩端,各自為賦新辭強說愁。

成人後再回到 S身邊。他已經逐漸擺脫掉少時的銳氣和不安全感。每次再見,都覺得他更像是一棵大樹了:向下扎根,向天空伸展,可以讓人放心倚靠信賴。

我從多倫多,溫哥華,東京,臺北,再轉搭巴士到台中,超過二十四小時未能闔眼,身上沒有手機也沒有台幣。我憔悴又狼狽地站在台中客運站外,身邊是全部的家當。我抱著行李在台階上坐下來,睡眼矇矓間充滿對 S 的信心。

他說他會來接我的,一定會來接我。

連電話都不用打,我知道,他一定會出現來接我的。

S 果然出現了。開著破破爛爛的車子在工作間的空檔匆匆趕來接我,神情肅穆。剛開完庭的情緒自然是不苟言笑的,我坐在副駕駛座,轉頭看他,覺得他那整襟危坐的樣子實在陌生。一直到夜裡促膝長談時,我才感覺S仍然是同一個人。他仍然摀著過敏的鼻子呼吸不順,彌留之際還硬要聊天。那個我從十九歲就知曉的高瘦男孩又從他的身體裡浮出來。如同一隻小獸,在我身邊磨磨蹭蹭,討拍討抱。

一方面,我真心疼那個男孩。一步一腳印,我知道S受了不少寂寞,走了一些冤枉路。另一方面,我卻想知道再經過一些磨難,S會長成什麼樣的男人。會成為勇敢、強壯而溫柔的人嗎?會成為絕頂聰明,卻憤世嫉俗的人嗎?或者,會像絕大多數的人一樣,成為一個專業、庸俗、社會化完全的大人?我們自少時極力奮鬥的,不就是要抗拒這樣的馴化,拒絕體制將我們抹壓成同一張臉孔?我知道S是有能力對抗的,但他能抵抗多久?

我真希望,我愛過的愛過我的臺大男生們,能永遠保有年輕時的膽識和英氣勃發。我希望他們每個人都能從青春裡直接長成正直而勇敢的大人。能不能不要忘記我們曾經衝撞過的理想,流的眼淚,對共同體的愛,為彼此寫的詩,把那種熱情和感動在長長的歲月裡捶打成綿長不絕的,日夜不竭的,為臺灣這塊土地的奮鬥?

你們在世界各地都好嗎,都有繼續奮鬥嗎?都有認真燃燒小宇宙、進行一場又一場改變自己改變群體的小革命嗎?還在抵抗嗎、還願意抵抗嗎?抵抗被主流價值馴服。抵抗那將每個男孩都異化成異男、不能示弱不能掉眼淚的主流文化。你們能不能堅強起來,但不失去溫柔?我們可以一起堅強,一起溫柔,從家到國家,見證貓肥家潤,國泰民安。

每年四月,雪都會來。四月雪來的時候,我在白流蘇底下想的不外乎就是這些臺大男生們。想我不知何時還能再跟那個誰啊、還有那個誰啊,一起走去吃一碗冰。活動中心關門之後,劈劈啪啪踩著夾腳拖鞋去大學口吃宵夜,絮絮叨叨說生活的煩惱。

那畫面是永恆的。我心愛的臺大男生。

作者介紹│許菁芳

高雄人,臺灣大學法律學士,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科學碩士,加州柏克萊大學法律碩士,現居多倫多。文字作品散見於網路媒體,女人迷Womany專欄作家。

少時懞懞懂懂地做憤青,成人後是半調子文青。正職從事知識生產工作,關心東亞法治與民主。平日讀書寫字,跑步,摸貓,看電影。日常宅裡實踐女性主義,做獨立的人,做自由的臺灣人。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二魚文化《臺北女生》(原標題:臺大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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