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故鄉在他鄉─凝視《海的彼端》

2016-10-27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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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彼端》劇照。

《海的彼端》劇照。

這一天傍晚在電影院觀賞《海的彼端》──一部記錄琉球八重山群島台灣移民的影片。觀賞之前我很好奇,二十幾歲的導演如何講述時間上橫跨日治、戰後到當代,空間上從埔里、彰化到石垣、沖繩、東京,而且涉及複雜政治、族群議題的大時代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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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而言,八重山群島的台灣人不是新鮮題材,卻是第一次看到有關它的影像紀錄。看完131分鐘的影片之後,我覺得這是近年最令我感動的紀錄片。

我成長的南方澳漁港以往是前進八重山的重要港口,距離最南端的與那國島僅110公里。我從小就聽漁民講述到與那國、石垣島、西表島、宮古島海域捕魚的軼事。天氣好的時候從與那國可以看到台灣的中央山脈。一直到戰後初期,南方澳是與八重山作買賣、走私的據點,有些被列入黑名單的旅日台灣人有家歸不得,常專程至與那國,遙望海的另一個彼端。

後來讀了若干八重山相關的研究論著與報導性文章,也曾於十年前以官方代表身份,訪問包括石垣島在內的琉球群島。當年對沖繩縣的感覺:這是全日本對台灣最友善的縣份,八重山群島尤甚,官式大小宴會都會懸掛日本與中華民國國旗。那幾天宴席中,本地人最感興趣的是台灣即將開通的高鐵,計劃相約來台搭乘,聽他們興高采烈地交談,似乎從八重山來台灣,要比至日本本州,搭新幹線到東京方便多了。

台灣人集體移居八重山,始於日治的一九三〇年代,當時的八重山土地乏人耕種,透過官方與民間機制,從台灣(主要是彰化)召募農民來開墾,於是六十多戶人家、三百多位農民,帶著鳳梨、芒果種植技術、牛隻,坐船桴海來到八重山大小島嶼。玉木家第一代王木永就是在一九三五年與兄長來石垣島墾荒,以種植鳳梨維生,當地的台灣人社群還有土地公祭、清明掃墓習俗,維繫原鄉的民俗傳統。

八重山十六日祭。(網頁截圖)
八重山十六日祭。(網頁截圖)

一九四四年的太平洋戰爭末期,為躲避盟軍轟炸,八重山的台灣人坐船「疏開」回故鄉避難,王木永也於此時回到台灣,並在南投埔里認識了王玉花。玉花原籍彰化,她一生就如同那個年代的台灣貧家婦女,被親生父母送人當養女,也許是上天眷顧,遇上足以託付終生的另一半。兩人知道養父母不會同意他們的婚事,於是私奔到彰化,默默地在員林落腳。

一九四七年的二二八事件,是夫婦倆生命中的一個轉捩點。在那個肅殺的時代,木永被控誘拐當時二十歲的玉花,後雖被釋放,但已飽受驚嚇,乃在兄長安排下,夫妻抱著一歲大的兒子,從彰化北上再往東走,最後來南方澳坐船偷渡,而後就在石垣島安身立命,兩代下來,玉木家種鳳梨、擺麵攤、開青菓店。他們與台灣親戚互有往來,平常也收聽宜蘭地方電台節目,聊解鄉愁。

以前的琉球人常在日本社會受到排擠,八重山的台灣人更受歧視。1972這年八重山的台灣人面臨了兩次巨大變局:5月25日沖繩從美軍佔領回歸日本,9月29日台灣與日本斷交,在這個關鍵年代,台灣移民如何自處?何去何從?為了避免這些台灣來的「華僑」,會隨著日本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被迫以「匪區」為母國,當時的台灣政府鼓勵八重山移民入籍日本,玉木一家也成為「日本人」,王木永改名玉木真光,王玉花改玉木玉代。

《海的彼端》劇照06.JPG
《海的彼端》劇照。

《海的彼端》圍繞著王玉花,呈現一個移民的家族史,木永死後,玉花在他鄉外里獨自撫養七個子女長大。她講述這段異地謀生的艱苦生活,神情不亢不卑,十分淡定,「阮養母真無肚量,看咱真無(看不起我們)」,這些年的悲悽歲月,不堪回首,不過在她來說,以往生活上的種種不如意,早已煙消霧散,船過水無痕了。玉花不認識漢字,但能開口講日語,影片中可看到她講「沖繩腔」、「台灣腔」混雜的日本話,也有許多以台語跟台灣親戚交談的鏡頭,她講台語的口音是我熟悉的典型台灣底層婦女的語調。

《海的彼端》呈現台灣人的空間移動與歷史縱深,這些時空背景不是主軸,而是建構影像必須的要素。透過玉木這個家族的生活層面,顯現歷史、政治、經濟、與文化的時代環境,影片中沒有高潮迭起的情節,但敘述很流暢,一點也不會沉悶。除了剪輯戒嚴時期高官(魏道明、谷正綱)講些政治語言與戒嚴時期的口號,整部影片沒有強烈的意識型態與激越言詞,我感受到的是平淡卻又濃烈的美麗與哀愁。

在這部紀錄片中,我看到一位沒有受過學校教育,面對拂逆,衰而不怨的堅強女性。她憂心忡忡的是,第二代不講台語,第三代不會講台語,玉木家族與台灣親戚親情的連結隨著時空的流逝,愈來愈淡薄,感到很無奈。

看了《海的彼端》之後第一個直覺就是:拍攝紀錄片似乎只要找到好的題材、適合的素人「演出者」,任何具中人之姿的編導都可以拍出一部感人的紀錄片,但仔細思考,編導與劇組如何尋找題材、找到說故事的素人?如何讓角色講話?如何建立影像論述脈絡?正是劇組──尤其導演最重要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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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彼端》劇照。

黃胤毓導演非常年輕,以他在日本讀書、拍片的經驗,啟用玉木家第三代,也是日本著名重金屬樂團貝斯手玉木慎吾串場當說書人,慎吾的爸爸還特別提供珍藏的家庭錄影帶,是導演能拍成這部片的關鍵。影片的開始慎吾就彰顯石垣島台灣人的身分認同:「我是來自石垣島的台灣混血」,再以旁白、歷史及家庭影像串起一個大時代。也因為慎吾流行樂手的時尚感,整部電影多了炫麗的顏色,能從石垣的泥土中看到當代氛圍,不至像鄉土劇或鄉野紀錄片。

《海的彼端》影片中最生動的場景,是玉木家第二、第三代暗中籌劃第一代八十八歲壽筵的情節。米壽當天,玉花坐在橢圓形桌面中空可以旋轉的座椅,桌面上擺滿了子孫奉獻的蛋糕與賀詞。不知這是琉球風俗,還是玉木家想出來的,或者,是編導獻策?不管如何,這個場景增加了影片強烈的視覺效果。

回顧日治時期的台灣人移居石垣島,大概就如台灣頭搬到台灣尾謀生,或下港人到頂港打拼,都是國內自由的遷徙,比較沒有流浪他鄉的落寞心情,與故土之間還有臍帶的連結。戰後隨著日本帝國的崩潰,琉球與台灣變成一邊一國。台灣移民後裔有無止境的心情轉折。玉木家族數十年的變遷,現在的台灣人可能理解,也可能難以體會。

雖然如此,從東海岸凝視八重山,洪荒留此山川,做「移」民世界,海的彼端不及太平洋彼岸的遙遠。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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