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8日是教師節，以往這一天是「國定」假日，近十五年來928一國好幾制，有的放假，有的不放假。幹了幾十年「教師」，我對教師節早已麻痺，就是一個放假日而已，如果這一天本來就沒課，有放跟沒放更是一樣。
不過，三十年來，每年的928常會讓我想起大友柳太朗──曾經帶給我快樂童年的日本時代劇演員。
我不知道台灣多少人知道柳太朗，就算有也不會太多，因為從未聽過有人討論他，我算是少數知道柳太朗的台灣人之一吧！我年少時常看他的電影，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也就特別注意這個人，但上台北唸大學之後，幾乎不曾看過日本電影，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寫柳太朗。直到這一年的中秋節……。
1985年9月28日星期六的教師節，各大報的新聞重點是教師節、祭孔活動以及如何弘揚倫理教育的新聞。隔天29日是農曆8月15日中秋節，恰巧是星期日，所以星期一補假一天，台灣民眾等於有三天的連續假期，可以好好歡渡佳節。很多人打算回鄉探親，或作長途旅遊，然而天公不作美，受到東北季風及熱帶性低氣壓外圍環流雙重影響，三天假期天氣不佳，氣溫也低，多少影響民眾渡假的興致。倒是當年的行政院俞院長（俞國華）夫人很有文化思維，繼前一年喊出「不要讓嫦娥笑我們髒」的口號之後，再度為「讓嫦娥以我們為榮」的中秋環保喊話，希望民眾在郊遊、賞月同時，讓天上月明，人間潔淨。
29日這天早上，我在辦公室翻閱《聯合報》，密密麻麻的新聞資訊中突然看到這則「日星大友柳太朗在東京跳樓自殺」的報導：
法新社東京廿七日電
警方說，七十三歲的日本演員大友柳太朗，今天從東京一棟七樓公寓屋頂跳下死亡。警方相信，以演「武士」角色聞名的柳太朗是自殺，但並未留下遺書。警方說他可能有精神崩潰徵象。
其他報紙都沒有刊登這則新聞，算是《聯合報》刊登在綜藝版一個不起眼角落的獨家，內容十分簡短，全文不過五十幾個字，《聯合報》也只報了一天，就沒有下文了。我相信當時二千多萬台灣人沒幾個注意到柳太朗的死訊。同一天娛樂版的新聞，還有美國影星尤勃連納因輕微腦炎住院後逐漸康復，以及詹姆斯狄恩逝世三十周年紀念活動，版面都比柳太朗自殺新聞大很多。
對現代的台灣觀眾來講，柳太朗的名氣遠不及尤勃連納與詹姆斯狄恩，這兩位好萊塢明星的長相、造型或演過什麼電影也較為人所熟悉。至於柳太朗，雖然常看日本片的老觀眾可能有些印象，但要具體說出他的外型、人格特質，恐怕也很難回答。或許台灣媒體也認為柳太朗不太重要，所以27日的自殺新聞，才會在29日跟尤勃連納、詹姆士迪恩的新聞一起簡單處理，而且沒有交待這位「以演武士聞名」的演員有哪些電影作品？他自殺前的家居生活、心理狀態？以及日本各界對他自殺的看法，甚至用法新社新聞也只從「警方說」開始。
柳太朗在住家大樓一躍而下的自殺事件，在台灣新聞的反應很冷淡。柳太朗跳樓自殺只能算是小意外，遠不及前幾年影星谷名倫跳樓，或者幾年後港星陳寶蓮、張國榮跳樓來得震撼。即便是一般社會新聞，柳太朗跳樓也不及那段時間轟動社會的跳樓新聞：一個落魄潦倒的可憐人從台北鬧區的高樓跳樓自殺，結果壓死一個叫賣肉粽的小販，自己卻毫髮無傷……。
本名中富正三的大友柳太朗，出生於1912年（明治45年）是現在的山口縣岩國市人，1930年（昭和5年）從松山中學畢業後，進入「新國劇」，拜辰巳柳太郎為師，學習舞台表演，並取了中富大輔的藝名。「新國劇」的創辦人是歌舞伎演員出身的澤田正二郎，他曾加入坪內逍遙、島村抱月創辦的「文藝協會」附設的「演劇研究所」，這個研究所被認為是日本現代新劇的濫觴。第一期研究生有松井須磨子，第二期有澤田正二郎。1913年松井與島村戀情曝光，雙雙退出「文藝協會」，另創「藝術座」，澤田也加入，後因與松井不合，退出「藝術座」，於1917年與辰巳柳太郎創立「新國劇」。
新國劇的「國劇」是指歌舞伎，換言之，這個戲劇組織是標榜在歌舞伎基礎上所發展出來的舞台表演，比當時的新派「歌舞伎」更採寫實風格。但這種新「新派劇」與二○年代崛起的小山內薰《築地小劇場》完全不同，小山內薰主張去除歌舞伎的傳統風格，重新訓練演員，並大量搬演歐洲、俄羅斯經典作品，兩者有極大的差異。
柳太朗24歲時進入市川右太衛門及片岡千惠藏等人的新興電影公司京都攝影所，從此踏入電影界。他由舞台走上銀幕時，從師父辰巳柳太郎那裡得到「柳太郎」的藝名。他的出道電影作品為《青空浪士》（1937），之後的電影生涯一帆風順，成為家喻戶曉的大明星。
柳太朗在戰爭期間被徵召入軍，前往中國北部，直到1946年（昭和21年）才回到日本。戰後美軍統治時期（GHQ），禁止日本時代劇，柳太朗只能在地方巡演維持生活，1948年時曾在松山或宇和島演出新國劇的固定劇目《國定忠治》。1950年（昭和25年）時代劇電影解禁，柳太朗復出，與山田五十鈴合演，佐伯清（松山中學的學弟）導演的《加賀騷動》，感於戰亂導致演藝事業停滯愧對老師，乃將藝名「柳太郎」的「郎」改成「朗」。1953年進入東映，陸續主演《笛吹童子》、《霧之小次郎》、《真田十勇士》、《怪傑黑頭巾》、《赤穗浪士》、《鳳城花嫁》、《丹下左膳》等膾炙人口的作品，並於1957年（昭和32年）獲京都電影祭的最佳男主角獎。
柳太朗結合《鞍馬天狗》與《多羅尾伴內》這類動作片的系列電影，如《快傑黑頭巾》，輕鬆自在，十分出色。《快傑黑頭巾》第一集於1953年上演，讓觀眾印象深刻。這時日本進入電影彩色時代，柳太朗主演的《快傑黑頭巾‧爆發篇》（1959）出現了定時炸彈；《危險！快傑黑頭巾》（1960）更有在荒野中駕駛西部馬車與騎兵隊展開大追逐的場面，結局部分也充滿了西部牛仔式的風格。總之，像這樣荒唐、有趣的畫面，在其他時代劇中絕無僅有。這種時代劇風格是美軍佔領時期的產物，拿武刀的時代劇被禁止，改模仿美國西部片，原來拿武士刀的手改拿手槍，尤其《危險！怪傑黑頭巾》主題曲「正直、開朗、堅強、大眾夢想中的歐吉桑」，是那個時代許多兒童朗朗上口的歌謠。
柳太朗五○年代初期主演的「花嫁」（新娘）系列曾被認為是開啟音樂喜劇風格的時代劇，特別在第三部作品《孔雀城的花嫁》中，出嫁隊伍長達數十公里，以及各種意想不到的場景，強烈諷刺當時皇太子的婚事，並被影評人評為不可思議的怪誕作品。其中1957年拍攝的《鳳城花嫁》，是日本第一部寬銀幕（cinemascope）電影。柳太朗在時代劇電影中的角色，是最受兒童歡迎的，不僅日本，五、六〇年代的台灣亦如此，我對他印象深刻。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