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安妮的神戲

2016-09-15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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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取自神戲@facebook)

(圖/取自神戲@facebook)

網路上看到有人熱情推薦《神戲》,並公開為它募集院線上映的資金。想起先前在金穗獎看過這部影片,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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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戲》題材非常動人,主人公是越南清化的女孩阮安妮(1985~),她自小喜愛越南傳統戲曲,幼年進入河內的馬戲團學藝,十歲時成為國家馬戲團的成員。她的個頭不高,身材嬌小,柔軟度佳,在馬戲團專攻高空特技與軟骨功,經常赴國外──包括台灣演出。雖然號稱馬戲團,安妮參加的更像綜藝特技團。她是在跟團一行四人至嘉義演出時,被太保水牛厝的新麗美歌劇團團主張金湖看上,把她介紹給即將接班的獨子芳遠。從來沒談過戀愛的安妮,就這樣嫁入台灣中南部農村的歌仔戲家庭,成為台灣媳婦,也開始投入外台的演出,那時她才二十歲。

《神戲》裡的安妮讓人驚喜、心疼與佩服。她做的不是一般東南亞外傭,餐廳、工廠女工或為台灣郎生兒育女,當家庭主婦。她是用道地的台灣話演唱歌仔戲,在神明生作職業性演出。這是新住民在台灣生活、工作的另一種典型。以安妮的條件,如果不以嫁人依親方式來台灣,也應該是本地表演團體亟欲延攬的專業技藝人才。安妮嫁入新麗美時已懷有身孕,只能在一旁觀看戲班演出,或者下去當旗軍跑龍套,而後才漸漸成為最年輕的主要演員。新麗美公演時,會在戲台邊豎上寫著「嘉義太保新麗美歌劇團,全國唯一越南小姐演出」的長條形廣告布旗。

安妮的動作矯健,擅長歌唱,有豐富的表演經歷,這些都有助於學習歌仔戲,但對年輕的她來說,演外台歌仔戲不啻是一大傳奇,需要「天賦異稟」,以及後天不斷的努力。因為歌仔戲唱唸用日常語言,有時又用近乎官話的讀音,更加困難的是,外台歌仔戲做「活戲」、靠「腹內」功夫,由說戲人(或導演)講解情節大要,其他唱腔、唱詞、動作細節都要由演員自行設計、表演,並與其他腳色現場過招。因此,看起來散漫的外台戲,比起依文本演出、定譜定調、「死訣」的電視或內台歌仔戲,難度更高,更需要扎實的唱作功力與即興、應變能力。

安妮學歌仔戲是以越南拼音,一字一句記下台語唱唸,包括很文言的字句,如「身在崑崙,崑崙之間,有城千里,玉樓高十二,有俠仙女,瓊樓之闕,女神至尊……。」學會唱唸,再逐漸瞭解文詞的意思,很短時間內就能講流利的普通話與台語,也經常脫口而出「抓狂」、「見笑轉生氣」這些俚語,而且唸得字正腔圓。

安妮與先生有二個女兒,大女兒活潑俏皮,已能上台演戲,九歲的小女兒猶不能行走與言語,每天要洗腎十三個小時。影片中看到的安妮充滿自信、笑面迎人,只有談到小女兒時,才會淚眼汪汪,顯露內心的無限罣礙,也讓人看到她為母則強的女性特質。安妮另一個牽掛是對越南老家雙親的思念,談到父親因她遠嫁國外,像小魚游到大海一樣,好像失去一個女兒,因而罹患憂鬱症,讓安妮非常不捨。

(圖/取自神戲@facebook)
安妮和女兒。(圖/取自神戲@facebook)

演安妮故事的《神戲》導演是彭家如和賴麗君,作品內容涉及兩個重要議題:一是關於新住民,二是關於外台歌仔戲。從影片以及導演接受訪問時的談話可以看出,他們很喜歡歌仔戲,對新住民懷抱同情,處理安妮這個人物更是真情流露。安妮的人生際遇與特殊才藝,透過影片的傳達,應能改變世俗對新住民的刻板印象。

影片中有些鏡頭,如夫妻鬥嘴的趣味,導演抓得很好,芳遠提醒安妮「雖然是外籍,也應該做模範給人看!」聽到「外籍」這個名詞,安妮馬上糾正:「為何要分外籍、內藉呢?」芳遠說:「哪有內藉?」安妮再回應:「所以說同樣在唱歌仔戲,就別再分什麼內外籍了。」

也許受經費的限制,兩位導演把劇組工作一把抓,身兼企劃、編導、攝影、剪輯、燈光……,校長兼撞鐘,最後剪出一個小時的影片,在金穗獎得到優等獎,令人欽佩,他們為新住民作記錄的熱誠也讓人動容。美中不足的是,導演對外台班不甚瞭解,影片的時空背景、人物關係稍嫌模糊。

《神戲》導演用鏡頭講述外台歌仔戲,不走悲情路線,演員服飾整齊,看不到喧吵的場景,在後台的作息井然有序。演出時五彩燈光加流動布景,演員行頭都酷炫得像個cosplay。有時戲台上施放璀璨煙火,添增喜慶的感覺,少了外台班特有的悲涼。《神戲》影片中看不到廟方或民眾對安妮表演的看法,畫面很少帶到戲台前,看不到外台戲慘澹經營的現況,觀眾要非常細心才會看到戲劇演出的脈絡。

安妮說:「演戲沒有人看,還是要認真演出,因為是演給神看的」,話說得沒錯,卻也表露這個「演藝事業」的無奈。稍稍瞭解戲曲生態的人都知道,民間演戲原始的目的是娛神娛人,只演給神看而人不看,戲路將逐漸流失,因為廟方或請主酬「神」替代方案很多。事實很明顯,新麗美的希望就在安妮一人身上。

新麗美的資深演員顏月娥說,原本以為安妮絕對沒辦法唱「七字仔」,想不到她最先學會的就是「七字仔」,一、兩年就能做戲。可惜《神戲》裡安妮唱的歌仔戲多屬接近流行歌曲的新調(如愛姑調),未能看到她演唱「七字仔」、「雜唸」與「都馬調」這類最基本、最動聽歌仔調的豐采。

影片中倒是出現安妮一字一句學唱「陰調」的畫面:「茫茫渺渺啊,死鬼茫茫啊,向前走,才會恨命,為了要報仇才會沒命啊……」。顏老師唱腔悲涼,情境淒苦,安妮很快速抓住老師的精髓,把這首亡魂出場的曲調,唱得韻味十足,可惜也沒聽她正式演唱「陰調」。

或許導演拍攝《神戲》的重心在安妮身上,而非外台歌仔戲的變遷與現實景像。然而,演員∕劇種一體兩面,難以斷然分割,就算只能點到為止,還是可用同樣的篇幅,提供較重要的訊息,以及安妮傳承歌仔戲的意義。有關外台戲班的生態描繪,是突顯安妮獨特性的重要元素,她不單是會演歌仔戲的越南女孩,更重要的,她也是全台灣重要歌仔戲演員之一。

(圖/取自神戲@facebook)
愛上歌仔戲的越南女子安娓。(圖/取自神戲@facebook)

作為一部紀錄片,不知導演要傳達《神戲》什麼訊息:酬「神」的「戲」?還是越南女子演歌仔戲給台灣「神」明看的「戲」?影片中不斷地提到安妮從小熱愛越南歌仔戲,指涉的是演出生活化、音樂輕快,唱腔接近民歌的嘲劇?它跟演傳統戲文、較重程式化的㗰劇皆受中國影響。若僅是歌舞、唱唸、即興方式類似,就套上一個「越南歌仔戲」,反而容易讓人混淆。

《神戲》製作上雖然有些不足,但瑕不掩瑜,是一部值得推薦的紀錄片。它準備在院線上映的影片長度為113分鐘,而非原先的60分鐘版本,多出來的50多分鐘會是什麼內容?令我好奇!希望能看見更深刻外台歌仔戲班與越南小(花)旦的傳奇。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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