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因我最近一篇文章提到「吉永小百合」，以為我是小百合的粉絲，立刻報乎我知：「山田洋次導演、小百合主演的《我的長崎母親》正在台北院線上映，但快下片了，要看請早！」
的確，如果不是這位朋友的告知，我極可能會漏掉這部影片，一來我最近沒有注意電影上映訊息，再者，我雖曾以她為偶像，不代表活到這個年紀還執「迷」不悟。不過，我還是匆匆去了國賓長春，畢竟看昔日偶像老年的電影作品，仍然是一種享受。
《我的長崎母親》於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在日本放映，這一年是終戰七十週年，也是松竹公司成立一二〇週年紀念。我看過這部電影的相關報導，包括在日本上映時有336廳同時上演，第七週仍有295個廳放映，票房累計17.2億元。
上世紀戰後的五○年代至一九七二年台日斷交，每年從松竹、東寶、新東寶、東映、大映、日活六大電影公司進口的日片二十多部到三十多部不等。換句話說，不是所有日片都會到台灣，也不是每部進口的電影都會在鄉鎮戲院上演。也許因為台灣人跟日本人一樣大男人主義，我年少時在老家附近戲院看的日片大多以男優為中心，女優只是搭配而已。女優角色吃重的《愛染桂》、《請問芳名》、《君在何處》這類松竹出品的文藝片，看到的都是楚楚動人的溫柔女性。記憶最深的導演是黑澤明、稻垣浩、市川崑、本多豬四郎等人，後者讓我有深刻印象是因為他的名字，至於小津安二郎、成瀨巳喜男的電影，都是來台北很多年後才看到。
我喜歡的小百合是隸屬日活公司的女優，日活的電影常以黑社會為題材，搭配石原裕次郎的北原三枝，或小林旭旁邊的淺丘琉璃子，皆屬江湖味重的女角。一九四五年出生、一九六〇年代出道的吉永小百合形象清新，成為石原、小林之外的日活招牌。她的電影我看得不多，有點印象的是一九六二年與小林旭合演的《仇海斷腸人》以及《愛和死》。
《仇海斷腸人》中小林旭飾演的橫濱黑道「堤組」成員，因被同夥陷害入獄，出獄後追尋當年陷害他的人，偶然間在車上認識吉永小百合飾演的洋子，當兩人感情與日俱增時，男主角卻發現洋子竟是仇人之女，最後兩人決定過去的讓他過去，斷然分手、各奔前程。《愛和死》裡的小百合飾演一位住在大阪的年輕女子大島道子，上高中時就得了絕症，一九六三年病逝，年僅二十一歲，這部電影以她與戀人──東京的大學生河野實的往來書信集改編，一九六四年上映時創下了當年的票房紀錄。
一九七〇以後，我接觸的日片很少，當時的我跟同輩朋友一樣，習慣看西洋電影，以至《我的長崎母親》竟然是我看的第三部或第四部小百合電影，真對不起昔日偶像。
《我的長崎母親》情節感人，從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上午開頭：助產士福原伸子小山坡上的住家可以看到長崎港，她的先生幾年前因肺結核過世，長子也死在緬甸戰場，九日這一天上午11點02分，她正忙著家事，兒子──醫科大學的浩二在醫大上課，突然瞬間天崩地裂，浩二在這場人間空前浩劫中失去蹤影，福原家僅存老婦伸子。三年後，伸子接受兒子死亡的事實，也要經常來陪她的準媳婦町子另尋良緣。
就在這天，伸子看到兒子回來了，他說過去三年沒辦法回家，是因為她放不下，如今可隨時回來了。電影的主線就在母親與兒子、準媳婦三人的「放下」穿梭著，母子的人鬼、陰陽對話，重構了戰後之初盟軍佔領下的日本社會以及福原家的生活。兒子在跟母親心靈感應時，若傷心哭泣，就會自動消失，所以盡量保持平靜、愉快的情緒，談家庭趣事，甚至母親的糗事。這部傷悲的電影沒有強烈的控訴，也不標榜反戰與反核，然而淚中有笑，讓人感動。
原來最能放下的是伸子，最放不下的是恩愛的浩二與町子，後來町子帶即將結婚的對象來拜訪，母親給予祝福，就在他們離去時，情緒瞬間崩潰。伸子彌留時，浩二來帶她，銀幕上伸子的追悼會，前來追悼的親友分坐兩排，母子攜手從教堂中間通道緩緩走出，看到町子和她的新婚夫婿也在現場的當下，滿臉微笑，此刻他們皆已放下。
吉永小百合拍《我的長崎母親》時七十出頭，容貌仍然端莊秀麗。一九八九年《文藝春秋》出版150部最佳日本影片的專書，同時列出20名最佳女優，小百合名列第二（僅次於原節子），二〇〇九年夏季號的《文藝春秋》又公布最漂亮、最具魅力的十大女優，小百合躍居第一（原節子第二），可見她受喜愛的程度。
《我的長崎母親》角色整齊，演浩二的是青年演員二宮和也，曾獲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男主角獎，飾演町子的黑木華，前兩年以同樣是山田洋次作品的《小小的家》獲第六十四屆二〇一四年柏林影展最佳女演員銀熊獎。
影片中除了出現幾個軍機的飛行鏡頭，看不到戰爭殘酷的場面，但從劇中人物的對話，傳達了發人深省的微言大義。浩二說他的死亡是躲不掉的宿命，伸子立刻回他，如果死於天災或海嘯，尚可說是宿命，死於戰爭卻是不能讓人接受的，這是人類犯下的最大罪行。小百合語氣平和，短短一、兩句話，清楚地為整部影片反戰、反核的人道主義觀點下了標記。多年來小百合曾多次參與每年在廣島、長崎舉行的原爆紀念會。二〇一五年八月九日長崎原爆七十週年的和平祈願儀式上，小百合與山田洋次都出席了，她已然成為環保、反核的代言人。
《我的長崎母親》二〇一六年飄洋過海來台灣，從母親節開始在台北四個廳上映，兩、三個星期下來，台北只剩樂聲和國賓長春，總票房至今八十九萬，賣座不算好，但電影的情節讓看過的觀眾印象深刻，口碑很好。
小百合從影五十多年，一九六○年代以來一直是很多人的偶像。我記憶中的年輕小百合，綺麗臉龐之外，兩顆稍大門牙加添了她的青春與可愛。小百合雖榮膺日本最漂亮、最有魅力女優榮銜，但我以往對日本女優的觀感，一直認為百年來最漂亮的女優不是吉永小百合，而是大她一輪的若尾文子，若尾在一九八九、二〇〇九的《文藝春秋》日本女優排行榜皆排名第八。不過，小百合清純脫俗的氣質，卻是永遠領先群芳的第一女優。
我眼中的吉永小百合，看山不是山，少了一份青澀年代的偶像仰慕，多了一份由衷的尊敬。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