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故宮的文物曾經這樣救贖了我,我也想這樣說給您聽。
臺北是一座南方的城市,而這個南方的城市,有一座博物院,因為北方的宮殿而出現。夏天,烈日照射於它的琉璃瓦上,常常隨蒸騰暑氣而顯金光燦爛。每回見到如此金光,我的腦海總會出現畫面,這些畫面很魔幻,又很清晰:遠方炮聲隆隆,一九三一年,日軍發動九一八事變,侵佔東北,平津局勢岌岌可危。如張愛玲說:「惘惘的威脅」、「大難將至,唇乾舌燥」。紫禁城金黃屋瓦紅色磚牆映在湛藍天空下,仍是一派爽颯,像磐石踞立,也像一幅靜物畫,顏色非常鮮濃,筆觸如刻。然而,若聚焦聚睛於色塊交界,則似宣紙起了毛模糊了邊界。原來,建築的內部有實驗正騷動著,一次又一次地重來。
古物、圖書、文獻館的故宮人自琉璃廠的老古玩商那裡學來瓷器、玉器、青銅器等易碎文物包、捆、填的包裝方法。唐代的石鼓,被覆上浸潤濕透的高麗紙,並以棉花輕輕按捺,使紙張全無空隙地貼附於上,再將石鼓包上兩層棉被,棉被外用麻繩繫成辮子,纏緊棉被,如此石鼓置入箱中,並以稻草嚴縫塞密,箱外則包上鐵皮條。
紫禁城倉庫中,還有景德鎮遠道運來多年仍未開封的瓷器,故宮人觀摩舊法,買來許多普通瓷器反覆試驗,用數層紙張包裹,外面再以草繩層層纏緊,箱內空隙間塞滿棉花,裝箱、釘蓋,讓箱子從高處摔落,確定內中器物無損,再將精挑細選的故宮國寶如盛裝妃子請入箱中。《快雪時晴帖》也早已走出十全老人的「三希堂」,它和其他珍貴書畫,首先被安放入大鐵皮箱內。砲火步步逼近,這些於時間長河中,一件一件被送入宮中的寶物,又一件一件被裝乘箱內,啟程重入江湖。從此,一萬三千四百二十七箱又六十四包的文物開始一場史上最大的冒險旅程,行旅山間、江流,輾轉海上。
流浪的地圖於經緯線上,如展翅大雁的輪廓線條,每一個點捺揮撇全伴隨著空襲、傾塌、夜行、轟炸,一代的故宮人用生命守護了國寶落腳臺北。有如大型交響樂,起首便是氣勢磅礡,注定臺北故宮院藏的不凡價值,他們曾經是歷代君王摩挲之、把玩之的當代典範;他們有的是帝王求之不得,蒐羅天下,藏諸名山的傳世精品。每一件文物就是一個身世、一段歷史、一個濃縮的藝術史,如緙絲,通經斷緯成文化史。
身為清朝在位最久、一生康泰承平的乾隆皇帝,無疑是中國歷史上最富有且闊綽的「紈褲」子弟。身為宮廷最高指導的藝術總監,他的帝王品味,從來都帶有一點兒遊戲趣味。那些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的題詩、鐫刻,宮室內部的空間設計,無一不是充滿意趣。其中,巧奪天工的「多寶格」,於提籃、匣子、蒔繪漆盒內,再藏抽屜小格,如同匣中之匣,更造乾坤,天地更開出天地。呵,多麼像我們自小總藏著掩著的那一個兩個小鐵皮盒子,裝入珍藏的玻璃紙、車票、第一封情書、燦亮的珠子,第一只和闐子玉、第一塊定瓷破片……皇帝亦是如此。只有那一刻鐘、兩刻鐘的茶餘飯後時光,喚宮人拿出「紫檀雲龍紋多寶格方盒」,四十七件他所鍾愛的文物盡藏於此,把玩、賞鑒,不論人在何處,當下便是洞天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