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興專文 : 肥宮女淚水「思想史」章回小說

2023-04-20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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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朱宗慶、賴德和、錢南章、丘延亮等人合影。(資料照,王世邦攝影)

左起朱宗慶、賴德和、錢南章、丘延亮等人合影。(資料照,王世邦攝影)

「丘延亮」在圈子裡不同時期、不同人有不同的稱法:阿肥、老肥、肥哥、肥公,以下簡稱「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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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收到肥來信,要我有空幫他寫序,近四〇年的老哥們,不可能說不,自己三本書稿拖了很久,只能丟下進行的寫作,接下這個活兒,九十萬字!壓力很大。過去十多年他的「經紀人」(皮條客)阿三,過一兩個禮拜就傳來一些有的沒有的嚴肅故事,陸陸續續零散的讀過,任何人要在一個月內好好消化三大卷,還是很難。吃奶的力氣用上,兩週讀完,除了更知道肥與其筆下的時代,要說什麼呢?

我一九五七年出生,六〇年代還是指南山下的快樂的白痴,童年記憶與《台北之春》交織重疊的是身經湯系大別山戰役的父親,父親曾任職南京總統府衛戌司令部,管思想,在杭立武先生邀請下調到教育部移送最後一批故宮,負責安頓「流亡學生」,家裏常來了一批批陌生年輕人,搞不懂怎麼回事,文中才看到這麼多故事。還有秦松聲如洪鐘的父親大漢秦嶺在桃園中學教書,是家父安徽同鄉的酒友,後來我們口中的大哥能保釋赴美耳聞國防研究院一期的父親大概出了點力;陳伯伯(雪屏)是家裡常客。

20230323-初為人妻的媽媽,才發現自己成了丈夫和前妻留下一對兒女的「後母」。(作者提供)
初為人妻的媽媽,才發現自己成了丈夫和前妻留下一對兒女的「後母」。(作者提供)

後來才知道袁世凱家族的母親,畢業於北平輔大、師出著名史家陳垣,王光美是同學,劉鳳學是「閨蜜」,常來吃飯。

雖然二〇〇六開始對起透過「陳映真研究」我開始有了些理解,讀肥作算是在補課,沒法多說什麼,只能gossip認識的肥。此人跟那一代人一樣複雜,他更難纏,不容易疏理,硬著頭皮試試看,不要揍我就算完成任務。

初識肥是一九八五年在芝加哥,跟Penny、YY等從柏克萊去參加他推動的「台灣社會國際研討會」,吃了他牛肉麵,見到已故的mentor錢新祖(Edward)、阿偉(舒詩偉)老林/孝信、陳/美霞、李歐梵(Leo)、蔡仁堅等。後來在紐約教書,肥跑來要我寫東西評論「河殤」。完成學業後,肥去了香港浸會大,住過他的宿舍,認識Jolanta跟兒子,也認識一群朋友。

記憶最深的是「天安門民主大學」,他跟潘毅等一些學生,從廣場回港後整理了很多資料,他家裡還留著。期間,我們因ARENA偶爾相遇。浸會大學退休後,肥回台在中研院「復職」,每個月都會在台社見到。後來到苦勞網才知道他在那兒搞了一間辦公室,開始了龐大的寫作計畫。

肥的複雜性至少由幾種不同的資源與身分位置構成:

母親造就的家學淵源、音樂作曲/小天才、中措生、民歌採集者、原民情懷、皇親國戚、政治犯、小商人、人類學家、社運流浪狗(他自己的講法);其實「流浪」是構成肥一生的特性。年少時因家庭背景、接觸到不同的資源,可以任性的不鳥正規的社會常規,成為中措生,在台、師大晃蕩或謂遊學。

20230323-丘延亮的母親只活了四十二歲。(作者提供)
丘延亮的母親只活了四十二歲。(作者提供)

一輩子為他奠基、影響最深瘦小的肥媽,她的圖書館閃過封鎖,魯迅、舊俄、三〇年代唾手可得。密談、交心、淚水成河、偉大母愛的「女性主義」等等是複雜性的「基體」。社會主義、到民間去(結交三教九流)、臨沂街客廳的長輩、名流,無/意識中盤根錯節的紮根,幽靈隨時浮現。

媽媽都偉大,跟肥一樣我跟著母親上(木柵)市場、做家事、做飯,家裏沒有女兒,從來就叫我二丫頭,認同的是母親,不是在外交遊廣闊、風花雪月的老爸,「女性主義」就成為身體內的養成。

最大差異在:濟南天主教堂逃過一劫,晚年重返主內的母親,當年也是街頭的學運份子,但母親反日、反共,過世前從來不願回到「被剽竊」的故鄉。

一直到我出國碰到U Iowa的師生,才弄清楚什麼左左右右,擊毀了黨國的洗禮,於「新左」的沐浴中重生。我的「彈性左派」或是超克、「第三世界」,軌跡跟肥全然不同,互給空間是一直還能跟肥「走在一起」的元素吧。

肥碰上後來被稱為一代宗師的殷海光先生至為關鍵,小山上對話中肥試圖改變恩師,反倒吸收了忘年交的為人處事、治學原則。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可能都不承認的自由主義因子。私底下肥說過:左派要比自由主義更自由,這種體會該來自與先生的對話吧。所以肥的左絕不純粹,更厭惡正左,這是很多人沒法理解的。

肥與殷師的交往早被監控中,能進入當時被視為禁衛軍的「憲兵」藝工隊,或許與他皇親國戚的身分有關。肥的阿雪姊是蔣緯國的夫人,也盛傳著後來與陳映真案一行人的「民主台灣聯盟案」沒有遭槍決,是否真與此有關很難追究。

單槓一邦人讓肥沒有落單,已故的耀忠、永善,還活著的淺井先生、大任兄等,構成了他的「組織」、一個(最後回不去的)「家」。「小頭」運氣好先走一步,所有人懷念,「大頭」走前是肥難以釋懷的兄弟,其相左主要跟「國族主義」與八九六四有關吧。字裡行間,永善病中、離去,成為肥寫作的動力,更是望在回看反思中和解。八八年香港的陳映真討論會,得到下一步曲才能上台敘說。總之、肥的一生,說大陳是他的重要參考座標,該不為過。生命歷練的不同兩人走上不同的路。期兄弟情誼卻躍然紙上。

「人類學」是另外一條揮之不去的軸線,田調起自民歌採集,深植了情感為基地;從台大到芝大,浸大到中研院,只怪肥的愛恨情節,還沒充分出土。講故事的能力不在話下,咬住xx不放的能耐超人。寫香港工運的博論最後在港大付梓,回台立刻開始了「社運流浪狗」的生涯,港台兩地的街頭遊行什麼的,都會有他的身影。香港朋友對他萬般愛恨情仇,「香港之夏/秋」(?)值得期待。

武藤一羊是蘇姐、寶強等人的恩師,印度朋友Lawrence啟動ARENA的一段,對肥有何影響,恐怕也是複雜的。十次的深入訪談,「長征50年」的文字稿還埋在雲端,二〇〇五年在首爾公開發表。先生年事已高,很難修改;至少確立了這條香火繼續燃燒的路線。Fred又怎麼看這段?

台社是肥鬼混、出書的地方,肥是創始成員,人在港,偶爾出現。認為老夏做主編時的定調方向太學術,註腳、參考書目什麼的難以接受,結果被頂回去,因為有人翻出他的英文出版也中規中矩。

南方碩等的書是他從美寄回,到了《島邊》,我等被說成離經叛道,肥可能免罪,大叔今天下落不明。

肥對阿明、阿雄退社事件,不置可否,心裡可能想:遲早的。至於首任社長、總編與自由派「大師」,相繼離去,還是歷史公案。

肥在民族所這個中研院「監獄」十年的種種,我知道不多,有不必上課的特權,卻讓惹事生非的這隻流浪狗更有條件跑來跑去。一次巧遇樂生抗爭,詠光、馨文被不同路線的清雅、阿本說肥是幕後黑手。她們倆後來遠渡重洋在印度至今待了十多年,對他愛恨的故事只有讓她們自己去說啦。

至少南地《貼身損友》的經典翻譯,提供了泰戈爾以降的反國族主義的重大資源。Ashis成為師友,也是肥拉皮條的,對我們無條件支持,翻譯授權信還藏在電腦某處。

20230323-丘延亮母親的學生、助教文寶樓(赴港後稱文樓),在2005年給丘延亮的賀卡。(作者提供)
丘延亮母親的學生、助教文寶樓(赴港後稱文樓),在2005年給丘延亮的賀卡。(作者提供)

《台北之春》是淚水之作,母親、林正夫與陳敏、馮小姐等等的故事,不濫情而打動人心,感人至深,是為肥宮女的當代思想史,它雖然集中在六〇年代,卻也必定追溯故事舞台上那些不論影響或制約他的一個個出場的主角,肥調動了「研究」的追根究底功力,尋覓拼貼了春天裡苦悶的線索。這個工作只有複雜的肥才能挑起。

肥一生最大遺憾該是妻離子散,幾十年了沒見一面,了無訊息,午夜夢迴,長大成人的子女流散何方?他很少談,胸中之痛可以想像。當然,東歐妻子打開了另一個世界,「布拉格之春」或多或少附身於《台北之春》。怎麼寫這段不了情?

結束前說幾句。跟很多人一樣,我父母絕口不談過去。家父在世時從來不談過往,約十年前以家屬身分至教育部人事室調出他的自述,受教上海公學政治系的他,半隱晦的閃過禁忌講述來歷,紅色是常用的隱喻,對我這隻後來反國民黨的孩子,她總含笑置之,是鼓勵嗎?

返回老家盱眙才從親人那兒知道,父親受到進步思想洗禮,赴台前救國家叔,他是共產黨在老家第一任書記,最後移居合肥,退休時是江蘇省政協副主席、組織部部長,作為鄰居的已故友人作家曹征路證實了這件事。父親是不是「臥底」不重要,叔叔是他帶出來的大概屬實。大時代的變動中,誰是誰還有待肥式功力繼續挖掘。

大我十二歲的宮女要怎麼說一九七〇以降的「民間」章回思想史,三毛那段會出場嗎,朋友們拭目以待。

作為「策展人」,建議《台北之春》有足夠的厚度,如正在展出的「激盪的八〇年代」,值得以大型展演的方式讓年輕人可以重返「被掩埋」的過去,或是重返現場,讓肥一人多重奏,黑管、定音鼓、鋼琴什麼的,跟Kimbo一樣,邊唱邊講。

是年紀大了還是怎樣,邊讀邊落淚中九十萬字的長城走完了。

*作者為國立陽明交通大學教授。本文為中研院退休研究員丘延亮即將出版的新著《台北之春─六十年代的章回人文誌》(唐山出版)推薦文。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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