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俄羅斯攻擊烏克蘭,各有解讀。使用暴力手段解決爭端既是不幸,更是不對。但我的目的不在說教,而是試圖分析如何防止戰爭的發生於未然。說教如果能夠解決問題,人類不會有戰爭。戰爭一旦發生,情勢產生自己發展的邏輯。它不僅容易擴大持久,一定是殘忍無情。說教或炫耀道德的高度;論述卻常表露判斷的無能。正是如果不是「愚蠢無知」,「別有用心」,至少是「自以為是」(摘自某駐台日本記者的網評。)
衝突有很多原因。我只想討論兩個突出的因素:1. 歐美烏威脅了俄羅斯國安的核心利益。 2. 烏克蘭能夠事先好好應對兩個重大的族群關係問題,卻不僅一直處而不理, 更是火上加油。最後誤判情勢,擴大矛盾和衝突。眼睜睜走入戰爭的漩渦和陷阱。
俄國的國安核心利益受到威脅
一般都同意:俄烏的矛盾淵源流長,戰爭的可能性存在已久。2014年的 明斯克(Minsk) 停火協定, 不過是將局勢暫時壓制。由於各方處理不當,等到2022年終於爆發。
俄國在烏克蘭1991年獨立以來,雖有大帝國分崩離析的傷痛,也有國安的顧慮。但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俄國處心積慮,一直要以各種手段「收復失土」,導致今日的戰爭。即使普京有時向烏克蘭宣導的「泛俄羅斯」構想, 也不過是提醒烏克蘭和俄羅斯的共同歷史淵源,尋求對俄羅斯更有利的諒解和傾向。不能據此認為俄國對烏克蘭有一定的領土要求。
與領土要求相反,俄國與英美為了促使烏克蘭加入「防止核子擴散條約」, 將境內核子武器歸還俄國,1994年英美俄簽署布達佩斯備忘錄,「保證烏國領土完整」。1999年更在「歐洲安全條約」同意烏克蘭選擇安全同盟的權利。當然,這樣不等於俄國不會視烏國的任何行動都不構成國安威脅,更不代表俄國不想拉攏烏克蘭。只是,不能認為俄國今日的軍事行動,早在預謀之中。最重要的是:以烏克蘭糾纏在世界兩大勢力之間的地位,硬是將之套入這樣不具現實的虛幻抽象原則之中,早晚要在波動的現實的考驗之下崩解。很多人願意把這些視為俄國是國際毀約的慣犯,我的判斷剛好相反。
另一方面,俄羅斯雖然是大國,但是,由於歷史緣故,導致俄國領袖對國安的敏感。真正大規模的像拿破侖,德國凱撒及二次大戰納粹德國的入侵不說,1918年起,英,法,美,加,日,意,甚至中國,對革命政權的圍攻,90年代蘇維埃聯邦分崩離析, 都是俄國人的心頭之痛。不論某些俄國人(特別是普京)對烏克蘭對國安威脅的影像是否正確或合理,現實不是說教所能改變。而普京早在2007年就對西方提出俄國的國安憂慮。歐美卻是置若罔聞。
所以,教義派絕對無法栽贓為「舔共」的現實主義國關專家米爾塞墨 (John Mearsheimer) 才在2014年俄烏爆發軍事衝突的時候,將所有責任歸咎歐美。指出北約及歐盟的東擴,鼓動烏克蘭的所謂自由民主化,通通是挑臖俄國國安核心利益的愚蠢策略。他甚至認為普京原本連出兵克里米亞的念頭都沒有。完全是情況呈現了占領克里米亞的機會。烏克蘭既非歐美核心利益之所在,與俄國為烏克蘭一決死戰不是歐美的選項。然而,雖有德法一度的努力,歐美的罪過在不全心將烏克蘭做成和俄國之間中立的緩衝帶,全力防止戰爭發生,反而將它推向火坑。
拙劣的民主實踐和族群關係處理方式
包括台灣的有些媒體,名嘴,學者,專家,喜歡將烏克蘭描繪得像「堅持民主自由」的台灣,把俄烏的衝突 視為民主陣營與專制政權之間的閗爭。 事實上,沒有比此更為想當然爾的拙劣分析。以下是幾個比較突出的真實亂象:
烏克蘭是一個分裂的社會:自從獨立以來,烏克蘭從來就是一個族群分裂的社會。尤其是夾處東西勢力之間,雖然不能說對俄國有什麽一定的同感,但從來就不是什麽歐美民主陣營的一員。這種兩極分裂的民意,早在2004年因總統選舉導致的「橘色革命」中就可以看得出來。而且無論歐美或俄國都深深介入烏克蘭的政治。到了2013年,亞努科維奇(Yanukovych) 總統拒簽與歐盟達成的「同伴協議」(Association Agreement), 改而接受俄國金援,意欲加入三國 (俄,白俄,哥薩克)關稅同盟 , 引發「親歐運動」(Euromaidan)及其後的所謂「尊嚴革命」(Revolution of Dignity). 但是,當時的民調是 40.8% 贊成加入俄國關稅同盟,33.1% 反對。加入歐盟的民調則是 39.7%贊成; 35.1% 反對。統計意義上幾乎是無分軒輊。 而對「親歐運動」本身的民調也是 40-50%贊成;40%反對。這樣分裂的社會要不出問題,比較穩妥的辦法是放棄具有壓制性的所謂少數服從多數,而是共存共榮的共治。奈何不此之圖,親歐勢力執意以運動壓倒對方,我行我素。2018年,我第一次訪問烏克蘭,有點出乎意料的是我在基輔的美國留學的導游,大罵親歐人士為叛國賊,所有政客為貪婪豬。堅信有一天烏克蘭會在俄國領導的東方秩序之下浴火重生。所以,烏克蘭社會之分裂,不一定是大部分台灣人所了解。
反民主的政客當道:烏克蘭獨立之後的政治實踐中最大的問題之一是:政客的貪污腐化,缺德自私,違法濫權,權錢勾結。情況至今未變。每個總統,不是財閥,就是財團控制。2013 年的示威游行大部分原因就是選舉舞弊。而政客一旦大權在握,以司法或非法手段對付政敵絕不手軟。一度是國家總理的媞莫森科 (Tymoshenko) 為2009 年與普京談判天然氣價格,被認為損害烏國利益而判刑七年。是否是選擇性司法打擊而必須釋放,成了烏克蘭談判入歐的絆腳石。所以,烏克蘭遠非外人想象的或有心刻畫的「自由民主」國度,殆無疑義。
違反族群共治共存的霸道措施:由於歷史的原因,烏東及烏南是工業及礦業(煤)的集中地,也有比較多的俄羅斯裔集結在此。烏克蘭獨立之後的許多政客財閥出於此區,也是所謂「地域黨」活耀的地方。這些地區的多數比較親俄當然可以了解,2013年民調, 東烏贊成加入三國關稅同盟的達64.5%。希望加入歐盟的只占18%。但是,即使所謂分離運動達到高潮的2014-15左右時,希望加入俄羅斯聯邦的支持率一向很低。所以,即使在2013年,此地出身的總統亞努科維奇因拒絕與歐盟簽署「同伴協定」下台逃亡,此區域對烏國內政失去影響力之後,當地絕大多數的居民的訴求也只是自治。
沒有證據可以認為普京一直蓄意瓜分烏克蘭。2022年2月俄烏戰爭發生之前,普京的策略一向是借由控制東烏政客及民意, 間接影響烏克蘭內政。2014-15年,俄烏都兩度簽署明斯克停火協定,普京甚至要求烏克蘭中央直接與東烏冒出的兩個「人民共和國」談判。而普京的重要顧問蘇克夫 (Sukov) 最多建議烏克蘭採用邦聯制,以平息族群的暴力衝突。
2015年的「明斯克停火協定II」, 明文規定:東烏盡快實施地方選舉,並以修憲給予地方自治。可惜一直不見修憲的蹤影;地方選舉也因種種原因一延再拖。到了哲連斯基當選總統,他的「傑出」貢獻是:「我拒絕與恐怖份子談判!」。
除了國際條約的承諾,烏克蘭內部也有政客建議東西烏克蘭共存共治:例如前副總理提昔普科(Tihipko )認為為了防止頓巴斯 (Donbas) 地區的分離傾向,只有權力下放,選出州長,給話語權,推廣俄語。前總統普羅申科 (Plushenko) 也準備實行烏東自治,准用俄語。奈何這些微薄的建議來得太晚太遲,根本無濟於事,以下還要談到。
法西斯化的「轉型正義」:經過大約二十五年相對平靜的生活,隨着「親歐運動」的聲勢,烏克蘭的右派的勢力也水漲船高。部分烏克蘭人認為有跟隨波蘭及其他一些東歐國家的先例,大力推動「去俄化」(sovok)。為了去「共產化」, 2015年3月, 通過實施「記憶法」。2016年開始大改街名等。截至2016年,共移除1320 個列寧雕像,改名51493條街道,拆掉1069紀念碑,改換987城鎮名字。
本來端正歷史,某種程度的轉型正義的反思,無可厚非,甚至必要。問題是不能過火,手段魯莽又粗糙。而實際上,卻正是如此發生在烏克蘭。例如,採取極端民族及種族主義的偏激做法,將俄羅斯大使館所在的基輔一條「莫斯科大道」,刻意代以1940年代極端種族主義領袖名字做為街名。通常,地方單位只能表示贊成或反對,沒有提出替代方案的可能。正如德國歷史學家施羅格(Schloegel)擔心的,由上而下的單向操作,缺乏大眾,學者,歷史家,學術界參與的結果,使「轉型正義」成了政治清算運動。更加激化族群的對立。
典型的抹紅及抹黑宣傳:政治文宣很少真正客觀的論述。對對手及對方的批評和攻擊,最慣用的伎倆是抹紅或抹黑的人格謀殺。親俄派把反對方一概說成法西斯或新納粹。而親歐美的右派群眾及政客,則污蔑對手為俄國情報機關的下游或是第五縱隊。對烏克蘭的任何批評,即使來自歐美,一概視為克林姆林宫的代言人。甚至在烏克蘭東區取得記者採訪資格的外國記者,都被禁止報導烏國新聞。政治空氣與民主自由社會理應的實踐是天壤之別。
民間武裝組織:德國在30年代的威瑪時期,政治上都出現民間的武裝組織。其中納粹黨的衝鋒隊,成立最早,惡名昭彰。以暴力執行希特勒的意志,攻擊政敵等等。後來又有由情報組織改變的黨衛軍。與此對抗,共產黨也組織了武裝組織。經驗證明,這種與總動員時組織的民兵有別的政治武裝組織一旦出現而又持續,民主政治必然壽終正寢。
不幸,烏克蘭也出現類似的民間政治武裝組織如Berkut,據傳為有新納粹滲透領導的極右民間武裝組織,雖後來一度被內政部收編,但幾乎有自己的運作邏輯。傳說在2013年向基輔的示威群眾開槍射擊,造成至少二十五人死亡。又如加入對抗東烏頓納斯克及魯安斯克分離運動的「亞速營」 (Asob),雖然也許後来被編入政府國土保衛隊,據說其主要成員包括來自世界各地的極右和新納粹狂熱份子。至於分離份子既想革命,武裝自然不在話下。
缺乏現實感,把喜劇演成悲劇的哲連斯基及烏克蘭民粹:西方輿論和台灣媒體多半將烏克蘭的現任總統描繪成非常幹練勇敢,領導溝通一流的一個偉大政治家。我卻認為他是目光淺短,不識時務的半弔子。哲連斯基的背景是喜劇演員,根本沒有政治實務背景。他以根絕烏克蘭人熟悉而又痛恨的貪污腐敗,及解決東烏內戰贏得選舉。烏克蘭人選出一個毫無經驗的猶太人來收拾絕大多數是天主教徒的混亂國家,代表的不是識人有明,而是群體對國政幾乎絕望的孤注一擲。但是,事實表現他既無法解決國內的貪腐,也不思改變「拉歐抗俄」的錯誤危險路線。溫吞水似的嘗試不說,遲至2021年4月,他還不顧法德的勸阻,積極要求加入北約。並向世人宣稱:烏克蘭已經準備好了,要與俄國一決雌雄,「戰至最後一人」。以為國際舞台真是喜劇電台。
當然,歷史不是或不止是君王將相,烏克蘭的民粹更要負集體痴呆症的責任。
緊接2007年普京的關切,已被維基解密的一封質量堪比當年美國駐蘇大使肯南(G. Kennan)秘密說貼的電報,從莫斯科發向所有美國外交國安決策層。警告北約東進,尤其是改變烏克蘭作為緩衝地帶的嚴重性。奈何美國及烏克蘭民粹無視這個客觀事實,繼續挑戰俄國的核心利益。甚至假借「尊嚴革命」的餘威,在2019年由國會批准修憲,加入歐盟及北約成了憲法義務。至此,哲連斯基再有三頭六臂,也不得不接受「民粹所欲,常在我心」。大家眼睜睜跳入戰爭的火坑。
台灣正在盲目跟隨烏克蘭的腳步前進
台海的局勢雖和俄烏的關係不完全相同,但尤其近年來的緊張關係,也是大部分出自台灣當局及民粹「擁美抗中」的一面倒政策, 以及兩岸不能妥善處理族群關係。對任何關心兩岸局勢的有心人,長篇大論已經沒有必要。以烏克蘭為鑒,下列幾道重點應該是心裡有數,不證自明:
1. 以為聲稱「主權獨立」就是頭上貼了一道保命符。可以罔顧兩強壓境,利益矛盾的大環境。待民粹幻想,為客觀現實。
2. 以為把對方刻畫為暴政,獨裁,侵略, 鴨霸,自己就成為百毒不侵的正義化身。
3. 以為台灣無力也不會首先發動戰爭,對岸就會改變核心利益。
4. 以為只要緊緊倒向美國,就有天兵天將,保證台灣安全。
5. 以為可以隔山靜觀虎鬦,自己置身事外。
6. 以為友美就必須仇中。
7. 以為政商勾結,混水摸財,就是民主政治的本質。
8. 以為多數選票,權力天授,就是民主政治的實踐。
9. 以為魯莽衝撞,改編歷史,就是「轉型正義」。
10. 以為抹紅抹黑就是政治討論, 言論自由。
11. 以為「查看水表」,「訪問關照」,「法律追殺」,就是依法行政,司法獨立。
12. 以為考慮組織民兵團練 (弔路燈營),可以建立奇功,保國衛民。
台灣人要是無視當局及基本教義派一方面日漸威脅對岸的核心利益,他方面又至少是縱容日漸囂張的威權及法西斯的論調及行為,台灣之成為明日的烏克蘭,不僅可能,尚且加速。本來沒有「今日香港,明日台灣」的邏輯,當然就不一定有「今日烏克蘭, 明日台灣國」的規律—— 除非台灣人蠢得繼續聽信「弔路燈營」及其同伙的「抗中保台」,「親美仇中」,「第一島鏈」,「主權獨立」的夢囈。
哲連斯基及烏克蘭的民粹,已經將一部荒腔走板的治國鬧劇呈現在世人面前。口瞪目呆,感同身受的台灣人如果還相信「辣椒」可以治國,「掃帚」可抗強敵,「堅 持」逆向操作,「超前部署」對抗,「一面倒」等同「獨立」;「吊路燈」促進「團結」,像烏克蘭人那樣,蹉跎時光,心存僥幸,民氣可用,唯我獨尊。那再有十個烏克蘭的教訓,台灣人一定也改變不了言之不預,咎由自取的厄運。
*作者是前教授/律師。哈佛法學博士。近著「兩岸新視野:撥除迷霧見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