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萍:反廢娼運動的苦難 是社會不面對結構

2014-07-28 0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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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芳萍於1989年投身工運,1997年投入台北市反廢娼運動長遠17年,她感嘆:「底層處境日益艱辛,公娼們竟是一葉知秋。」(宋小海攝)

王芳萍於1989年投身工運,1997年投入台北市反廢娼運動長遠17年,她感嘆:「底層處境日益艱辛,公娼們竟是一葉知秋。」(宋小海攝)

古蹟文萌樓的都更爭議,最快9月中才有結論,作為台北市反廢娼運動的基地,《風傳媒》27日專訪核心運動者、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理事長王芳萍,回顧那場性、階級與政治摻雜的艱辛戰役。以下為訪問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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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芳萍回顧反廢娼的歷史。宋小海攝)

廢娼運動予我很重要的養分是「底層邊緣的政治性」,我簡稱「底邊政治」,後來成為我一個立場,意思是當我從底層邊緣的處境來觀看政治的時候,我就能夠看到台灣政黨政治惡鬥各種荒誕演出,和形式民主的虛偽性,根本不利於底層和弱者的生存。

受階級情感召喚縱身跳入反廢娼運動

我進場的那天是1997年9月3日,離北市府頒布廢公娼命令只剩3天,卻在婦女新知基金會舉辦的公娼存廢座談會上,被公娼官秀琴、「官姐」給震撼。我一進去,就看到3個重要人物在對話,長期參與雛妓救援運動的婦援會董事長沈美真、勵馨基金會執行長紀惠容以及官姐,而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性工作者出來告訴這些「善良的中產階級婦女」、婦運菁英說,妳們是坐在冷氣房裡面的人,妳不懂我們弱勢者在生存的時候,需要的是什麼樣的生存。我第一次聽到一個性工作者說她要這個工作,又強調那是合法的工作!

那個對話牽動我的階級神經,召喚我的階級情感。對我來講,「性」的特殊化、汙名化的問題沒有讓我太不安,因為官姐當時說的是,她是站在崖邊的女人,退一步就到海裡,接著又生動描述一段找她的客人、是什麼樣草根的一個客人,有需要而找她。這呼應到我在工會的經驗,我太熟悉和草根勞動男性的生活互動,我知道是什麼樣的苦悶,讓他們晚上去尋找各式各樣的娛樂。

所以我並沒有進入婦團所倡議「女體不可以商品化」的框架,即使我大學時婦女運動興起,我也被女性主義啟蒙過,女人要自主、要權利,這些我都同意,但1997年時,我已到工會工作8、9年,更有過女工的經驗,我非常能夠區辨勞動階級的身體跟性,不同於中產階級婦運倡議的身體跟性。

也就是說,我們這群人(女工團結生產線等團體)一開始介入下去,就是以勞動權益在打這場仗,這是核心。我不認為這是純粹的性別議題,不是一個僅僅討論一夫一妻婚姻外的「性」的辯論,我跟婦團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把性交易放在階級下面來看,放在現實的經濟生活裡,若單單跟我講性別,不能說服我。

我承認公娼館確有婦團說的「合法掩護非法」問題,部分警察和業主勾結,包庇藏匿雛妓,但這是管理問題,是管理需要改善,而婦團除了反雛妓,是否也根本反對性工作合法?這在當時都沒有清楚的辯論。這也是一個苦難,娼妓這個事情是性與階級綁在一起,有一個汙名的結構,這個結構卻這麼不容易說明白,我認為台灣社會也根本不想面對。

府會政治鬥爭婦團忽視問題現實性

當時的社會氛圍則是台北市長陳水扁已掃黃半年多,博得美名,當我們確認抗爭實力、擬定策略時,便決定路線不走實體上的性交易合法化,而是阿扁在程序上犯的錯、廢娼匆促──爭取2年的緩衝期,而非性工作合法化,後者亦不可能在這次就決勝負,社會需要多而複雜的辯論,我們相信先爭取緩衝,未來也才可能繼續討論合法化。

可惡的是,婦團、陳水扁和社會局長陳菊不斷用實體問題來打我們,用道德性的論述,說女人的身體不可以販賣云云。但台灣不是今天、現在,就能馬上決定長久的性交易政策,這128個公娼和家庭有沒有飯吃,卻是擺在眼前的具體損傷,應該去回應這個啊!何況包括陳水扁在內,實際在社會上走動過的人,應該都明白性產業不可能廢除,在政治上卻選擇這麼虛偽、用「道德」這種最容易討好選民的方式,說要廢除公娼。

這就是我對婦團很生氣的,不是價值相異,而是你們怎麼可以眼睜睜放著眼前現實問題?連聲援我們的勞工和很多民眾都很容易溝通,即使對合法化有疑慮,很清楚現在支持的是「緩衝2年」,所有人在這個立場都可以沒什麼意見,婦團為什麼在那個狀況下就是不支持?我認為,一類人的確在捍衛「我們就是反對性交易」,一類人在捍衛陳水扁。

黃淑英、徐佳青是女權會時任理事長和秘書長,在整個廢娼事件裡的發言,越走到最後越變化,而且越講越奇怪,我會形容成捍衛陳水扁,後來看她們分別去選市議員和立委,我認為當初她們是以維護政黨利益為優先,婦女利益放後,才會不顧公娼死活,否則一個聲稱為女性權益的工作者,為何支持連署公娼緩衝2年,都那麼難?

(日日春協會的辦公室悶熱凌亂,卻充滿「人」的味道,更堆積過往戰鬥的紀錄。宋小海攝)

另外還有一些人,在過去的婦運就表達出非常同意阿扁的婦女政策,回顧阿扁之所以當上台北市長,一方面因為國民黨分裂,一方面中產階級的婦運正在往上走,有一派「國家女性主義」希望和陳水扁結合,效仿北歐模式,讓政府和民間成為夥伴關係,讓婦團和政府合作,使婦運可以由上而下獲得資源,也可由上而下實踐參與式民主,保障婦女福利權益。

彭婉如基金會的劉毓秀為首,即認為陳水扁可以給一個婦權會的體制,讓婦運頭人們進去,跟政府一起做決策,這就是他們要的,陳水扁更不只做這一任,接下來還想連任台北市長、攻中央大位,我認為他們當時在捍衛的就是整個所謂婦女選票和婦女政策,及這種國家女性主義的路線。要不然很難去解釋,為什麼這群公娼只是要個2年緩衝期,又沒真要PK性交易合法化,何必在這個地方連台階都不下呢?

問題是那些婦團到底在護陳水扁護什麼?護短?市議會後來過了緩衝2年的案子,阿扁拒不執行,這是天大的民主體制問題,幸好市政府退回去覆議後,民進黨議員周柏雅、林瑞圖跑票,很驚險地沒過門檻,沒想到陳水扁又說這個法窒礙難行,他不公告,丟給中央解釋,從頭到尾直到卸任都不妥協。這樣蠻幹,就算他能當選也不是好事啊,當市長都在胡搞了,後來出問題你才發現他濫用國家大器?

當然,我們也被抨擊是「馬前卒」、藍營打手。我不諱言這場運動確實結合很多政治上反扁的人,作為沒有政治權力的弱者,當然要利用政黨之間的矛盾拿到我們要的利益,但他們也確實同意廢娼應該緩衝2年,而我們不分黨派,能拜會的都盡量拜會,市議會也不只拜訪在野的國民黨、新黨、無黨籍議員,每個辦公室都跑2、3次,公娼還跟民進黨議員互相裝熟咧。這其實很有趣,我們可以看見在野黨某種程度的虛偽性,他可能是想鬥爭陳水扁,但也有民進黨議員聽從黨意,私下反而非常理解議題內容。

「玩夠我們了吧」 公娼性命相搏

這個抗爭的高度爭議性,也就在於夾雜著性與政治與階級,整個混合在一起的尖銳性,很震撼我。這樣的尖銳性呈現在公娼、這群被視為「下賤」的女人身上,那種抵抗能量的強大,也是我沒料到的,那種底層邊緣人抗爭的鬥志,真的打敗我。

有次陳水扁在西門町一處剪綵,我們到隔壁街抗議,一個婦人當場對公娼麗君叫罵「妳們就是在賺輕鬆錢,眾人騎,不見笑」,圍觀的人有30、40個,我其實很想保護麗君,結果麗君一個反擊:「一個幾落百斤,妳說輕鬆不輕鬆?」接著很多話都非常有力嗆回去,振振有詞,我根本沒插話的餘地!麗君還說她曾下田割稻,反問婦人做過嗎?吃的苦有她多嗎?

後來我問她怎麼這麼猛,這麼直接反擊。麗君說,抗爭這陣子,每次在街頭被人家罵,她回去就常常在想怎麼回擊!以我的語言來解讀,麗君是覺得很不公道,為什麼自己是貧窮的受害者,卻變成道德的罪人?而且公娼們每次被電視媒體問,妳每天做幾個客人,意思就是妳每天打砲幾次,如果說多了,人家就會說唉喲好多喔,而且賺好多錢……有太多汙名壓著,她們總是說什麼都不對,麗君那天在街上的戰鬥,就是她積累了全部生命的不公平,所展現的剽悍的抵抗力道。

另一次很震撼我,是阿扁1999年12月2日的南松山市場拜票行程,那是選前最後一週,我們到人家場子去反對人家,策略必須要軟,即使憤怒也要軟,所以我們下跪。當我們那樣跪在那裡,扁迷和所有菜販整個圍在旁邊一起罵我們,阿扁迅速走離現場,支持者還留下來繼續罵,罵什麼我其實不記得了,但我們隊伍起來時,公娼玫瑰幾度暴衝,想跑到大街上給車撞死。

玫瑰無法攻擊,只好自傷,只能用自傷來告訴大家她多傷心!他們那些叫罵的人,其實同樣都是勞動階級,應該都能了解公娼的,說不定還有人來消費,卻在那樣的政治氛圍底下,在所有人相信陳水扁當選能給大家帶來好日子的狀態下,無視他正在踐踏著弱勢者的勞動生計。

我不知道玫瑰那時候是不是「真的要死」,但我覺得那個真的是憤恨。就像市長換成馬英九以後,馬也玩弄公娼,把緩衝案丟回議會,民進黨議員段宜康繼續和他鬥爭,那讓我們完全低落,本以為要順利公告緩衝了,竟又搞這樣,實在不知道怎麼辦?結果一天凌晨,玫瑰和官姐沒和我們商量,一起吞安眠藥自殺。

官姐吞了30幾顆,玫瑰吞了100多顆,還喝了高粱酒,我們及時把她們拖去馬偕醫院洗腸,但我真正見識到所謂絕命女子;當時抗爭是在一個死局了,剁手指這種方法我們運動者做不出來,不知道還能怎樣繼續,她們卻用身體付出這麼大代價的方式,來跟你搏。那真真正正是在說,「天哪,我們被你們玩夠了吧?」

底層處境日益艱難公娼竟是一葉知秋

而我在那麼多年以後,看見失去工作的一些公娼過得越來越不順利,生活和精神一路往下掉,有人癱瘓,酗酒的酗酒,吸毒的吸毒,有人不見了,官秀琴自殺了……我有一種感覺,她們還真是懸崖邊緣的人。不是所有人的抗爭都用生命當籌碼,她們當初卻用那樣的代價,在換取這個合法的工作。回頭看當年的公娼,對照這幾年環境越來越嚴峻,越來越多階級矛盾的衝突下來,自殺變得不是新聞,她們竟然像是一葉知秋,預告了往後整個環境滑落時,裡面將一次一次,把一批一批人給擠掉。

(本文為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理事長王芳萍口述,王立柔整理。王芳萍,1966年生,1989年投身工運,待過中國時報工會、女工團結生產線,1997年投入台北市反廢娼運動,近期出版《伏流潛行》,梳理自身的社運經驗和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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