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阪上烏雲—— 讀司馬遼太郎的歷史小說《阪上雲》

2014-11-23 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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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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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阪上雲》是長篇歷史小說,自1968年4月22日至1972年8月4日在報紙《產經新聞》上連載一千二百九十六回,單行本由文藝春秋出版社出版,計六卷(廉價便攜的文庫版為八卷)。

這部小說是司馬遼太郎「最上膘」年代(年富力強)的作品,被視為司馬文學的代表作。評論家松本健一說:司馬在真正意義上被叫作「人民作家」,其實既不是寫《龍馬逝》大暢其銷的時候,也不是寫被很多文學家喜愛的《燃燒吧劍》的時候,而是寫了取材於日俄戰爭的《阪上雲》之後。

不過,小說家本人舉出自己的兩部作品,舉的是《燃燒吧劍》和《空海的風景》。

曾慧眼識村上春樹的文學評論家丸谷才一評價:「即便在司馬小說中,與取材於明治維新以前的東西相比,總的來說,處理近代日本的東西比較差。當然哪本書都有一部分優點,但作為整體,焦點曖昧,印象混濁。《阪上雲》《殉死》《如翔》,我都深有這種感覺。」

確如松本健一所言:司馬熱充斥了「沒有內容的追捧」,「那不是司馬遼太郎死後開始的,從生前就開始了。追捧不是批評——對文學家的文學性評價,而是基於其他標準的作文,譬如政治意圖或者搭他人氣的便車」。

評論家是評論家,一般讀者未必讀他們聽他們。讀書的樂趣不僅僅在於讀,還在於自己去找書選書,或買或借。據說《阪上雲》各種版本加在一起,銷行二千萬餘冊。從閱讀史及影響史來說,司馬用小說給讀者造成的歷史印象和意識是史學家遠不能同日而語的。鼓吹改革歷史課的藤岡信勝說他讀了司馬的書,歷史觀為之一變,變成了「自由主義史觀」。

《阪上雲》描寫日本在明治時代興兵並獲勝的兩場戰爭,即日清戰爭(我們叫甲午戰爭)、日俄戰爭,主題是戰爭。關於書名,後記中寫道:「這個長故事是日本歷史上無與倫比的幸福的樂天家們的故事。他們忘我地參與日俄戰爭這一駭人聽聞的大工作。作為那種時代人的素質,樂天家們只盯著前面邁進。如果阪上的藍天燦爛著一朵白雲,那就只盯著它往上爬。」

司馬遼太郎生前再三拒絕把《阪上雲》改編為影視,因為他擔心被解讀為讚美戰爭。這正是此書的微妙之處。作為歷史小說家,他對歷史的看法不成體系,卻有著司馬史觀的美稱,其一是戰爭觀。司馬去世後,遺孀福田綠(司馬遼太郎本名叫福田定一,二人曾同為產經新聞社記者)違背丈夫的遺志,同意將《阪上雲》映像化。據說她之所以置周圍的責難於不顧,怕的是作者死後五十年失去著作權,任人改編,不如趁自己活著,儘可能拍得自己能夠替丈夫滿意。前些日子(2014年11月12日)她也去世了,九泉之下見到先生或許破顏一笑就要問:你對戰爭到底怎麼看?

【二】

「實在小的國家要迎來開化時期」,小說就這麼開篇。

第一卷是勵志故事。明治年間地方小城鎮松山(在今愛媛縣)出了三個年輕人,秋山家哥倆兒,哥哥好古進陸軍士官學校,真之進海軍兵學校。明治維新後日本開辦了三種免費的學校:師範學校、士官學校、海軍學校,培養盡忠報國的人材,是日本教育的一大特色。還有個正岡子規,跟他們是髮小兒,志在當閣揆。他們眼盯著白雲往坡上爬。到了日清戰爭時,好古率騎兵大隊攻打旅順,真之乘巡洋艦炮擊威海衛,子規也不顧病軀,當從軍記者。他改革俳句,戰地也要吟或哼,一首「痛飲黃龍府」似的俳句鐫刻在石碑上,如今仍立在大連的金州博物館院內(本來是滿蒙開拓團1940年修建的)。今年是甲午戰爭(日清戰爭)一百二十週年,闊起來的中國媒體接踵來日本尋尋覓覓,拍那些人家早已荒廢在草叢裡的戰利品,彷彿發現了祖上的珍寶,怕是也有點自找其辱。打贏了這場戰爭,1902年正岡子規就死了,才三十五歲,此後《阪上雲》完全是戰爭故事。關於日清戰爭只寫了《日清戰爭》和《威海衛》兩章,著力描寫的是日俄戰爭。好古在滿洲大地擊敗哥薩克騎兵,秋山真之任聯合艦隊參謀,獻策殲滅了波羅的海艦隊。回來祭掃子歸墓,下起雨來,雨中的阪蒼茫了。

從雲到雨,從明治維新寫到日俄戰爭勝利,司馬遼太郎認為這四十年間是光明的,後來四十年就黑暗了。光明的明治,黑暗的昭和,這就是司馬史觀。日清、日俄這兩場戰爭使日本大放光明。他曾說:「日本人成為世界歷史上最滑稽的夜郎自大的民族就由於這場日俄戰爭的勝利」;「假如日俄戰爭打完了之後,有一種冷靜分析它的國民氣氛,也|許其後的日本歷史就不同了」。日清戰爭以及十年後的日俄戰爭都屬於侵略戰爭,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史學界的定說。過去有一個流行的說法:日本要近代化,非打破以中國為主導的東亞國際秩序不可。

上世紀80年代以來,學者們以實證的方法批判這種日清戰爭不可避免說。帶頭用筆桿子和大手筆捐錢支持戰爭的福澤諭吉把日清戰爭稱作文明日本與野蠻中國之戰,似乎一些中國人出於對滿清統治的厭惡也跟著學舌,但平心而論,當時的中國社會還是比日本文明。司馬遼太郎構思五年,執筆五年,《阪上雲》的主旨就翻侵略戰爭的案。他主張,明治年間的戰爭是衛國戰爭。

1970年在隨筆《從「旅順」考慮》中寫道:「日本發動了日俄戰爭,怎麼看也不像是侵略戰爭,那是要反彈侵略壓迫的自衛戰爭。雖然作為結果,取得了俄國支配下的滿洲權益和領土,也就是說,得到了就當時世界史環境可說是帝國主義果實,但發動戰爭本身自衛戰爭的要素很濃罷。」

【三】

日清戰爭是近代日本發動的第一場戰爭。1884年中國在中法戰爭中失敗,日本趁機向朝鮮擴大勢力。朝鮮發生東學黨起義,請求宗主國清朝出兵鎮壓。1894年6月初,伊藤博文內閣也出兵八千,但沒有跟大清開戰的藉口,便命令駐朝鮮公使大鳥圭介製造事端。日軍和暴徒攻佔景福宮,活捉了抵抗的國王,拉出大院君建立親日政權。司馬遼太郎和寫過小說《日清戰爭》的陳舜臣對談時稱之為宮廷政變,但洋洋灑灑的《阪上雲》對日清戰爭的這個導火索避而不言。

當時大清在日本人眼裡並非弱國。丁汝昌率定遠、鎮遠二艦訪問東京灣,震驚四島。你旅遊日本,若乘坐山陰本線就可能驚奇,車過明石,忽然鑽進了山裡,連軍港所在的吳市也不通,原來當年修建時害怕遭這兩艘巨艦炮擊,鐵路遠離了海邊。清海軍擁有八十二艘軍艦、二十五艘水雷艇,計八萬五千噸,多為舊式;日本軍艦二十八艘、水雷艇二十四艘,計五萬九千噸,多為新式。然而,清軍分為北洋水師、南洋水師、福建水師、廣東水師,各自為政,實際參戰的只是李鴻章的北洋水師和廣東水師三艦,計軍艦二十五艘、水雷艇十二艘,四萬四千噸。7月25日日艦吉野、秋津洲、浪速在仁川港外豐島海面先發制人,襲擊清軍巡洋艦。8月1日光緒皇帝發出宣戰上諭,第二天明治天皇才發出對清國宣戰的詔書,要「保護朝鮮獨立,維持東方和平」。日本偷襲美國珍珠港也是不宣而戰。9月13日大本營從宮中移到廣島,百姓們看見天皇親自領導戰爭的形象。

大清國戰敗;也敗在誰都不把它當作自己的國家,沒人要保衛它,更有人希望借日本人的手推翻它。李鴻章一路風波,到春帆樓簽訂割地賠款的《馬關條約》。不到一星期,俄德法三國讓獅子大開口的日本把遼東半島退還給中國。日本掂量了一下自己,不敢不聽從,心裡認為是奇恥大辱,從此舉國上下的口號是臥薪嘗膽。還也不白還,清朝拿錢贖。從中日千餘年關係來說,日本這個民族的反齧是最狠不過的。日清戰爭始於1894年7月23日日軍攻打朝鮮王宮,經過日軍打敗清軍,清政府割讓台灣,當地民眾起而反抗,1896年3月末基本被鎮壓,至此為止。日俄戰爭甚至被稱作第〇次世界大戰。日清戰爭的規模大約是日俄戰爭的三、四成,可能也因為兩國的歷史關係較為特殊,日清戰爭對於日本的意義總是被有意無意地低估。對於日本來說,日清戰爭的歷史意義或許更大過日俄戰爭,因為日清戰爭的勝利決定了日本後來的歷史進程。日清戰爭的勝利使日本從文化和精神上掙脫了大中華的陰影,而日俄戰爭的勝利使它終於躋身於列強之間。日清戰爭之前,村公所優先考慮的是架橋修路,並不把懸掛天皇像多麼當回事,大勝之後忠君愛國的思想一下子深入民心。普通日本人本來把清看作東洋一大帝國,開戰以後圖畫歌曲一窩蜂地表現對中國的憎惡,俗謠罵李鴻章是個大混蛋。日本人鄙視中國從這時開始,至今也抱有這種心態,只是不公然了。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落後就要挨打。日本的國策是富國強兵,近代化即軍國化。訛詐清王朝總計二億三千萬兩,其中八成用於擴軍。陸軍由七個師團擴編為十三個師團,海軍為六六編制(一萬五千噸的戰艦六艘,九千噸的巡洋艦六艘)。次則興業,開辦八幡制鐵所,並振興教育,在京都開辦第二所帝國大學。

司馬遼太郎興奮地說:「在世界歷史上,有時民族會演出後世無法想像的奇蹟般東西,大概再沒有像日本那樣從日清戰爭到日俄戰爭的十年間演出了奇蹟的民族。」《阪上雲》好像講一個日本的民間故事,一隻猴子打敗北極熊。若沒有這麼一大筆戰爭賠款,興許就不會有實在小的日本傾一國之力打敗軍事大國俄羅斯的奇蹟故事罷。

【四】

司馬好議論,常常不是用文學形象說話,來一段「余談」像電影的旁白,大發議論。與其說是模仿「太史公曰」,不如說他當過十六年記者,用的是深層報導加傳統評書的筆法。關於日清戰爭是什麼,《阪上雲》中反覆地自問自答:

「『日清戰爭是天皇制日本以帝國主義進行的第一場奪取殖民地的戰爭』,這個定義,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在這個國家的所謂進步學者之間通用,相當有市民權。或者說,『是對朝鮮和中國長期準備的天皇制國家侵略政策的結果』。」「在這個故事中要下這個定義的必要只有一點點。為那一點點必要來說,沒有善惡,必須作為在人類歷史中的日本這個國家發展程度的問題來考慮。」

「認為帝國主義、自由、民權渾然是西方諸國的生命源泉,當然要模仿。西方的帝國主義已經有年頭,歷經劫難,複雜而老奸巨猾,曾經是強盜的化作商人模樣,時而變幻,甚至假扮成人道主義的姿態,而日本才剛剛開業,完全是手生,不靈活,慾望畢露,結果就有張醜惡的嘴臉。」

「總之,日清戰爭具有老朽透頂的秩序(中國)與剛剛新生的秩序(日本)之間所進行的大規模實驗似的性質。」

「必須觸及戰爭的原因了。原因在於朝鮮。並不是韓國或韓國人有罪,要說有罪,在於朝鮮半島的地理存在。」

「韓國本身怎麼也不行。李朝已延續五百年,秩序老化透了,可以說毫無靠韓國自身的意思和力量開創自己命運的能力。」

司馬的這些說法,既有以自然地理為前提的地緣政治學邏輯,也有近乎上世紀80年代以後一度流行的殖民地近現代化論調。他還說:「日本既然由明治維新選擇了自立之路,已經從那時候起,就不能不攪擾他國(朝鮮)以保持本國的自立。作為一個歷史階段,日本必須固執於朝鮮。如果放棄這一點,只怕是豈止朝鮮,連日本也會被俄國吞併。這個時代國家自立的本質就是這樣的。」日本要自立於民族之林,乃至躋身於列強之間,本無可厚非,但是以侵略擴張為立足之本,他們眼盯著的,對於朝鮮、中國以及整個亞洲,只能是一片黑壓壓的烏雲。似乎這烏雲現今也不曾消散。

【五】

歷史小說不可能完全再現歷史時代,但作者應尊重史學家的研究成果,慎重地取捨史料。司馬遼太郎在《阪上雲》第四卷寫《旅順總攻》《二〇三高地》的後記中自詡:「這個作品是不是小說,其實很值得懷疑。一是因為近乎百分之百地拘泥於事實,再是這個作品的寫手——我,選了個簡直寫不成小說的主題。」可實際上他更好為自己的論點找論據,隨意剪裁,大大降低了歷史小說的歷史價值,充其量是一部還算有趣的小說。他寫道:「打仗這件事的思想性善惡且不說,旅順兩次大量吮吸了日本人的血。」但《阪上雲》與日清戰爭後陸軍參謀本部編輯的《日清戰史》一樣,對於日軍在中國的土地上屠殺中國人的血隻字不提。

明治天皇在《對清宣戰詔書》中提及遵守戰時國際法,彷彿要打一場文明的戰爭,事實卻是日軍在旅順巷戰中大肆殺戮士兵和百姓。國際法學者有賀長雄從軍當法律顧問,目睹慘狀,記錄了「街上死屍大約有二千,其中五百乃非戰鬥人員」。上等兵窪田仲藏的《征清從軍日記》記述:「在旅順街上見人皆殺,屍體塞路,難以行進。」隨軍的歐美記者和觀戰武官瞠目於「混一殺戮」俘虜和包括婦女、老人、孩子在內的非戰鬥人員,質疑日本所謂文明戰爭。首相伊藤博文和外務大臣陸奧宗光一再抵賴,說被殺的不是無辜平民,而是脫下軍裝的清兵。《紐約世界》報特派員詹姆斯‧克里爾曼來日本之初讚美日本文明化,但親歷了旅順屠殺,轉而批判日本文明徒有其表,本質很野蠻。

【六】

清政府傾家蕩產,賠款只好向俄法英德四國借債,俄國乘機延長東清鐵路到大連,把中國東北置於勢力範圍。隔海的日本覺得被威脅了,即所謂俄國南下政策。司馬很愛說,對談、演講的結集也足以等身;身高一米六,滿頭銀絲,眼神有一點詭異。死之前兩年的1994年,第N次把自己的觀點講得清清楚楚:

「日俄戰爭為什麼發生,按照教科書的說法,基本是圍繞朝鮮半島問題的國際糾紛。關於朝鮮半島,當時日本的國防論認為它在地理形態上是對準我列島側腹的刀鋒。已經搞洋務運動逐步近代化的中國作為宗主國開始對這個朝鮮多方介入。日本對此很害怕,要發動日清戰爭。日本勝利,清朝姑且從朝鮮收手。像空氣進入真空地帶一樣,俄國進入朝鮮。俄國簡直像發現新天地的行為對於日本來說就是個恐怖。結果為趕走俄國折騰來折騰去,演變為戰爭。現而今想來,其後日本的近代由於過度意識朝鮮半島,犯了根本性錯誤。也可以有一種意見,那就是20世紀初不理會朝鮮半島就好了。只要充實海軍力量,縱令朝鮮半島變成俄國的,或許也不是那麼可怕的刀鋒。可是,當時的人的地緣政治學感覺,現在是無法想像的,已經嚇得不得了。不體諒這一點,就難以理解明治。譬如認為也能有不搞日俄戰爭的選項,但俄國刺溜次溜地侵入朝鮮半島,來到日本眼前,終於涉及日本,還能忍耐,不搞戰爭嗎?如果忍耐,國民的精氣神兒不就沒了嗎?這要是沒了,國家不就滅亡了嗎?如今可以有滅亡也無所謂的觀點罷,但當時,擁有國民國家才過了三十多年。正因為國民還是新鮮貨,難以在自己和國家的關聯之外考慮自己。因而可以說,在明治的狀況下,日俄戰爭是衛國戰爭。」

史學家研究表明,雖然尼古拉二世把日本叫猴子,說日本是野蠻國家,但他壓根兒沒想到這麼個落後國家敢跟俄國打仗。俄國並沒有南下朝鮮的意圖,或許當時日本人自己嚇唬自己,但司馬的威脅論就徹頭徹尾是後世為發動戰爭開脫罪責的編造了。似乎大和民族天然有一種莫須有的恐懼心態,總覺得周圍威脅它,它的近代化也像是對這種恐怖的民族反抗。《阪上雲》寫道:「那能量之一是恐怖,也許被外國侵略的恐怖以至引起明治維新,維新後擁有這樣的海軍。」司馬史觀得到保守知識人喝彩,例如比較文學研究家芳賀徹說:「司馬遼太郎出來,日俄戰爭才比較被正面評價,一下子改變了日俄戰爭觀。」拿右翼論點賣萌的藤岡信勝和西尾干二在合著《國民的麻痺大意》中揚言:說日清、日俄兩場戰爭是侵略什麼的,扯淡。

【七】

對於昭和年間的戰爭,戰敗後日本社會有各種反思,如發動那場戰爭是倫理錯誤啦,沒有大義名分啦,或者那才是正義的戰爭啦,從結果來說是解放亞洲各國所以有意義啦。司馬遼太郎毫不含糊地認為昭和年間的戰爭是侵略戰爭,但他撇開這些反思,無非批判那是一場不計後果地打了不計後果的戰爭,蠢到家了。

他在《從「旅順」考慮》一文中寫道:「從當時世界所謂強國的陸軍裝備水準來說,舊日本陸軍在日俄戰爭時最高,其後一天不如一天,大正、昭和變成了二流陸軍,而且軍人、國民把日俄戰爭的美麗神話當作事實,越來越增強世界無敵的絕對自信,這是近代世界史最滑稽的事情。攻入中國,跟當時說來五流陸軍國打仗,陶醉於勝利感,越發加深世界無敵的主觀世界。日軍的裝備只比織田信長時代好一點,靠的是大和魂。昭和十四年(1939年)諾門罕戰役中關東軍幾乎拿出全部力量跟蘇聯的外蒙軍作戰,大敗於機械化的機動力和猛烈的火力,死傷七成,就是說十個人裡有七個,戰史上不見其例。即便如此,陸軍仍隱瞞事實到底,終於在太平洋戰爭末期激化到與世界四十多個國家為敵的不可思議的狀態。」

司馬的戰爭觀無關乎正義與否,只考慮軍力、實力,總之,沒有金鋼鑽不該攬瓷器活兒。明治打了兩場勝仗,在他眼裡是光明的,但身歷其境的夏目漱石看來,「整個日本國無論看哪裡,光輝的斷面連一寸大小也沒有」。

【八】

司馬遼太郎說自己寫小說就是在寫「遺書」,主題是日本人究竟是什麼,可見司馬文學是言志載道的。文學評論家谷澤永一也說「司馬在作品中暴露了日本人的特徵和缺點」。日本經濟高速度發展的年代司馬遼太郎寫《龍馬逝》《阪上雲》,寫歷史小說給上班族、經營者打氣。到了泡沫經濟時期,這些被司馬文學鼓舞的人把經營搞得不像話。知道了快活的歷史小說帶來什麼,可能司馬愕然了。1987年出版《韃靼疾風錄》之後他放棄了小說,專心寫隨筆。寫歷史小說需要大量地佔有資料,他常常把逸聞傳說直接寫進小說裡,也省得想像。例如外務大臣小村壽太郎個子矮,身材高大的李鴻章見到他,說:宴會上閣下最矮,日本人都像閣下這麼矮嗎?小村回答:遺憾,日本人都矮,當然也有像閣下這麼高的,但我國有一句俗話:高個兒缺心眼,不能托以大事。

司馬一輩子住在大阪,委託東京的舊書商收集日俄戰爭的資料,有時給他成卡車送貨上門。十年後把這些雞肋賣給大阪的舊書店,據那位老闆說:幹這行六十多年,那些資料裡沒有他沒見過的。

司馬遼太郎卒於1996年(1923年生),木已拱矣。

*作者為旅日作家。(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趙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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