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法治的信仰讓他們成為國家密裁對象:《激越與死滅》選摘〈3〉

2017-02-23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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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世代民主路新書發表會,圖為作者黃惠君(陳明仁攝)

二二八世代民主路新書發表會,圖為作者黃惠君(陳明仁攝)

前言

淡水河上不時流下來雙臂反捆的屍體,流經台北時會沖到岸邊,或沖到橋墩下。政府不遺餘力追尋並殺害領袖人物,……殺人如麻的目的,是使福爾摩沙人不再有未來的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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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英國駐台領事G.M. Tingle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一日給南京英國大使館的電文。是連外人都看懂了,政府這樣捕殺台籍領袖是為什麼。

整編二十一師於三月九日凌晨抵達台灣,陳儀獲得充足兵力,隨即宣布戒嚴。戒嚴令是用於「接戰地區」的,而此時力爭縣市長民選的台灣,是「接戰地區」嗎?統治者竟令大軍開入台灣。

取得蔣介石兵援後,陳儀第一個動作做什麼?

他在三月十日下令解散日日跟他談改革的「二二八處委會」,宣布其為非法團體,准由各地駐軍處置。不過八天前,三月二日陳儀透過廣播,邀集各界出面成立處委會,民意代表及地方仕紳都站出來了,在官員及警察走避一空時,重新穩定各方。他們出面遏止民眾毆打外省官員,並成為啟動政治改革的引擎。

而此時不是此一臨時性的組織被解散而已,而是參與者遭到全面性逮捕及殺害。由於處委會是以各地縣市參議會為主體,罹難之深,使戰後第一批剛選上的台籍民意代表,消失殞落。

林連宗紀念室(「公與義的堅持」展場照 黃惠君提供)
林連宗紀念室(「公與義的堅持」展場照 黃惠君提供)

密裁法律界領袖林連宗

林連宗,是第一個被點名秘密逮捕的人,他不只是律師,更是省參議員及制憲國大代表。

他的身影穿梭在戰後的議壇,在南海路五十四號的台灣省參議會,質詢當時的高等法院院長楊鵬,問的就是:「何以公務人員犯罪,司法機關要調查時,還必需請示長官?」

每個細胞都是對法治的信念,這是他的素養,他的養成。畢業於日本中央大學法科,通過司法、行政兩科國家考試,在日本時代已是執業律師。戰後他對政府違法,對官員犯罪,說的理直氣壯,質詢的理直氣壯。

身為制憲國大,在南京開會時,掩不住心情激動,頻頻跟他摯愛的女兒林信貞寫信,「制定憲法乃一國歷史上重大之事……,國大代表當要自重,不待多言。」憲法通過那一刻,他難掩激動,眼淚奪眶而出。更重要的是他在信中提到十八名台灣代表馬不停蹄,在南京主動招待全國記者及各省代表,使他們理解,何以台灣必須即刻施行憲法、實施縣市長民選。

當時面對千瘡百孔的政經問題,除依憲法舉行縣市長民選,換掉把接收當劫收的統治階層外,別無他法。

二二八事件一發生,台中各界人士推他北上面見陳儀,就提兩點:縣市長直接民選、任用本省人士。之後他沒再回家。

爾後,片片斷斷地,從法官吳鴻麒的日記看到,三月七日林連宗與院長商議改革意見,「下午二時許在律師公會開會,處理委員會委員林連宗與高院長交涉結果,大部分既接受。具體案,明日再議……」

林連宗與高等法院院長楊鵬商議什麼?我認為,這當中沒有秘密,意見都寫在三十二條要求上,包含使既有權位者倍感壓力的:「各地方法院院長、各地方法院首席檢察官,全部以本省人充任。」、「各法院推事、檢察官以下司法人員,各半數以上省民充任。」

但林連宗在三天後遭陳儀秘密逮捕後暗殺。

人事問題當然是關鍵,隔日的會議談什麼,吳鴻麒三月八日的日記留有記錄:「下午一時半起開會至五時閉會,對人事方面討論,尚未有完善之結果。夜十時餘起又槍聲四起,激烈異常……」接著三月九日軍隊抵台,台北宣布戒嚴,槍聲不絕。

就吳鴻麒所記,人事案的討論是沒有結果的,就算有也還是要呈請中央核准。但陳儀給林連宗安的罪名是:「強力接收台灣高等法院第一分院,並自任院長」。歷史留給我們的真相是,他們全面爭取任用台籍人士,而林連宗、李瑞漢、李瑞峯、林桂端四位律師,遭當局以「強力接收法院」為名,在秘密逮捕後暗殺。

於二二八罹難的法律界人士,右起李瑞漢、李瑞峯、陳金能 (「公與義的堅持」展場照 黃惠君提供)
於二二八罹難的法律界人士,右起李瑞漢、李瑞峯、陳金能 (「公與義的堅持」展場照 黃惠君提供)

李瑞漢

李瑞漢在日本時代已參選台北市會議員,對島國台灣的發展,提出「興建台北港」的全球化視野,攝影師李火增記錄了他在北門圓環飄揚的競選旗幟。和林連宗只差一歲,兩人都是日本中央大學法科畢業,戰後他被選為台北市律師公會會長。

面對司法權無法獨立,不論是法官吳鴻麒的釋放令,警察不從;或是王育霖檢察官在偵辦鐵路警察貪瀆案時,險遭毆打,以及在查辦新竹市長郭紹宗的瀆職案時,被市長找來的警察搶走搜索令,都讓人看到司法權幾近崩潰。二二八事件初起,李瑞漢召集律師公會會員,提出「司法獨立、啟用本省人」的主張。

《民報》在三月九日以頭版,報導了當時法律人罹難前共同的努力:

據悉:自二•二八事件發生以來,高等法院楊院長決定對各法院及檢察處人事,加以根本調整,儘量起用本省人。八日下午三時,省垣律師公會諸會員及高、地兩院推、檢事,在該院開磋商會,擬就人事名單,呈交楊院長以便呈請中央核示云。

開大門走大路,這是律師公會會員、高等法院及地方法院的法官及檢察官,共同參與的一場會議,但台灣法律界菁英卻在隨後,蒙受統治者以泥浪掩埋生命及未來。

二二八事件期間遭中國國民黨政權殺害的臺灣律師李瑞漢﹝取自維基百科﹞
二二八事件期間遭中國國民黨政權殺害的臺灣律師李瑞漢﹝取自維基百科﹞

三月十日傍晚五點多,一位憲兵軍官及四位便衣,來到李瑞漢家,說是:「長官(陳儀)請你們去開會。」當日林連宗因交通中斷寄宿他家,弟弟李瑞峯也在家中同坐。三人遭軍用吉普車載走後,再也無法得知任何一絲訊息。

是要到那麼久之後,幾乎過了半世紀,才能看到官方的「正法及死亡人名冊」上列有他們的名字,這份名冊在一九四九年整理出,但卻埋在戒嚴的深淵中,政府長年不給家屬及台灣社會知道任何有關的訊息。

什麼是妻子的心情?一九九四年,李邱己妹接受張炎憲教授訪問時,已是四十七年後了:

(當時)我們七、八個婦人相伴,四處陳情,也找過楊亮功、丘念台、黃朝琴等,都沒有正面回音。四十多年來心頭老是想著,丈夫何時會回來?是被關在哪呢?還是已經……?一直等待著,直到今天還是在等待。雖然已經四十多年,但是在沒看到屍體以前,怎麼能相信他已經死了呢?怎麼能呢?

沒有看到屍體,怎麼能相信他已經死了呢?對家人而言是無盡的思念與等待。同樣遭密裁的《台灣新生報》副總編輯吳金鍊,他的妻子賣豆漿、幫人做飯,養大六個孩子。全家福照片中,那帶著珍珠項鍊的美麗婦人,一九九六年時臉上已佈滿風霜刻痕。她省吃儉用把老家買下來,因為心裡始終沒有放棄等待先生返家的念頭……。

人們可以理解那不知父親遺體何方的痛苦嗎?李瑞漢的女兒李月美在一九九三年受訪時,止不住眼淚:

我……深深期望,父親在三個同時被抓走的人裡,不要遭受看到其他人被槍殺的痛苦。假如真是被槍殺,希望不要忍受種種活罪,像被活埋、鐵線穿掌而過、投海……。希望父親能夠維持「死的尊嚴」,身體沒有遭受凌遲割裂,能夠穿得整整齊齊的。

初中時每讀到朱自清的「背影」時,總被我的淚水浸濕,而使平坦的書頁變了形。我要到哪裡去「尋父」呢?

每一幕都是當時二二八受難者被折磨的情景,每聽聞一次,心中就陷入父親可能也承受同樣痛苦的噩夢。「生者安寧,死者安息」,何日可得?

激越與死滅﹝作者:黃惠君﹞
遠足文化出版的《激越與死滅》書封﹝遠足文化提供﹞

*本文選自遠足文化的《激越與死滅》第九章,本書作者黃惠君曾是法國巴黎大學的社會學博士候選人,卻闖進台灣傷痕歷史的領域。因法國教會她的是,不可能不了解歷史,而有辦法詮釋當代社會。從1997年主持美麗島事件口述歷史計劃開始,她便緊握台灣人心靈底層最敏感的神經,一路走向白色恐怖與二二八。2007年她開始擔任紀念館策展人,作品包括「台灣之愛:1947二二八到1987解嚴」、「陳澄波與蒲添生紀念特展」、「公與義的堅持」、「二二八國家紀念館常設展」。寫作對她而言,是一條自由之路,十年功,讓她完成首部的二二八紙上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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