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曲─赴死不跪的胸膛就是他們的遺書:《激越與死滅》選摘〈2〉

2017-02-22 05:40

? 人氣

二二八事件圖示。(圖/wikipedia)

二二八事件圖示。(圖/wikipedia)

前言

嘉義事件的激烈化,從三月四日軍隊以迫擊砲轟打市區開始,如此不人道的行為,使得人民家中坐,卻遭擊斃。嘉義人激憤難當,青年學生幾乎沒有不站出來的,保衛嘉義、不任政府以子彈對著人民,就是當時的集體心緒。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嘉義有難,各地馳援。

各路民軍前往水上機場,一層又一層團團圍住,以防軍隊再入市區開槍。

政府一面說停戰,一面調派軍隊,兩面手法一樣發生在嘉義。四位和平使節一入機場談判,隨即遭扣下,兩個星期後在嘉義火車站前槍殺示眾。

威權曾像水泥般封固,無處有光,竟要走過半世紀,我們才能看見他們在獄中寫下的遺書。是潘木枝醫師所說:「為市民而死,身雖死猶榮。」是畫家陳澄波所言:「為十二萬市民解圍,絕對問心無愧  ……」

而湯守仁,水上機場戰役的指揮官,在白色恐怖時期重被清算,遭槍殺時,他面對子彈挺起的胸膛,仍然像一個勇士。是這勇士之姿,是這挺起的胸膛,沒有讓台灣人成為被壓迫底下嚅囁而活的一代,是二二八世代以武裝對抗不義政權的姿態。

 

8-4-1湯守仁 激越與死滅
湯守仁﹝1924-1954﹞
水上機場戰役現場指揮官

 

亡者之姿─北港英雄

沒有遺書,後世就無法理解他們的感情嗎?武裝抗爭者的生命本身,就是遺書。他們的遺書,以鮮血書寫。

翻開遠去的時代,北港人提起「阿木仔」──余炳金,情緒總是特別起伏。眼中亮光閃過,有時是崇拜,有時是眼淚。

余炳金,日本拓殖大學肄業,遊刃於日本拳術,家中富裕的他,經濟無缺,有的是一身正義感。警察欺負人,他去理論;米價狂飆,一日三市,他要商家非漲不可的話,明天再漲,事情找他,總能解決。二二八事發,他當然站在第一線。

三月初,處處有抗爭,軍隊也要進北港,結果余炳金帶頭以突襲方式嚇阻,迫使軍人調頭離去。當時國小四年級的陳茂宣,看到余炳金走進北港舊橋時,民眾對他英雄式的歡呼。

嘉義市民有難,他和葉啟祥(綽號「阿啟仔」,海軍第一期志願兵)帶著北港自衛隊,前去支援;要攻虎尾機場,他也去助攻。三月十七日,當國府援軍開到時,武裝青年大多散去,甚至展開逃亡。但有一批人沒有退卻,決意繼續抵抗,北港自衛隊是其中的一支。

許壬辰是北港治安隊領袖,不准大家在市區迎戰國軍,這會傷及無辜。余炳金、葉啟祥聽他的,兄弟們便一起往山裡頭去了。

最後的抵抗

四輛車,載著米糧槍砲,開往梅山。但國軍已得到情報,安了機關槍,埋伏在崁腳。第一輛車開過去後,軍隊以機槍掃射,劫後餘生的人回憶,第二輛車上的許壬辰,高喊:「死守!」。

這最後的抵抗,總有書寫他們的時刻吧。當時還在嘉義中學唸書的溫文仲,家就住梅山,描述這一刻時,仍感佩於民軍的勇氣。

崎頂國軍已經得到情報,安了機關槍等在那裡,他們一到就向下掃射,死了很多人。民軍精神很好,沒死的人跳下車,安上刺刀繼續衝。我不知他們當時的勇氣是怎麼來的,只是為了心頭一點氣,也不是說像做兵的被命令向前,不往前就會被殺,他們竟能衝向機關槍……

在現在橋下有一塊溪埔,國軍和民兵在那裡有肉搏戰,到底死多少人,有人說二、三十人,也有人說三、四十人。國軍也死不少,聽說是十六人吧。主要是後來肉搏戰死的。民軍不是當兵的,是臨時組成的烏合之眾,卻那麼有精神,實在叫人感佩。

許壬辰當場戰死

新港自治聯軍的李廷芳、李啟章陣亡。

北港車站頭的老大蔡中山,沒在最後的戰役缺席,義勇殉難。

三月十八日整編二十一師師長劉雨卿發給蔣介石電報,留有戰役現場的血痕:「小梅與北港匪徒被我擊斃各十餘名,潰窜附近山地繼續捜剿中。」

除許壬辰屍體被帶回外,其餘無人敢接近、敢認屍。受難現場,軍隊繼續開槍打傷人的事,不是沒有發生。

余炳金在第一台車上,躲過政府軍掃射,夜間他潛回現場探看隊友死傷,卻遭埋伏的國軍圍捕。抓到他後,軍隊將他手腳以鐵絲穿過、吊掛起來,足足兩天。

這遭鐵絲穿過的手,出現在基隆港的浮屍中、出現在高雄律師王清佐遭警察局長童葆昭報復式的刑求中,也出現在對武裝抗爭者最後的凌遲。

槍殺當日,他幾已無法行走,仍遭鐵絲綑綁遊街,三月二十一日被槍殺於媽祖宮後的北港溪邊,離他住家不過一條街。北港人好痛,受他幫助過的人更是難忍。

在居民的記憶裡,槍殺余炳金那天,天空黑、風吹沙、揚大塵,天象殊異。人民心裡說不出的話,天地幫他們說。

葉啟祥逃脫後,政府逮捕他母親,威脅他出面自首。國防部長白崇禧三月十七日來,說一切回歸司法體制,但為何抓人家的老母親去關呢?

葉啟祥沒讓母親再受苦,自首後,受盡刑囚的身軀,五月三十日被鐵絲綁著行走在北港街上,未到行刑地點,中途就被對著後腦勺放槍。

這濺出的血,以及各地以公開方式槍殺二二八領袖,是統治者要台灣人害怕,從此再也不敢反抗他,時代的確從此噤聲。但,正是這敢為台灣而亡的勇氣,在白色恐怖時期,在巨大壓迫下波波繼起、未曾止息。問受難者為什麼敢對抗蔣介石?答案往往是:國民黨實在太殘忍了,我小時候跑去看二二八被槍殺的人,他們真的非常勇敢,要他們下跪,他們不跪。

不屈的靈魂

高雄中學畢業的學生顏再策,當彭孟緝發動對火車站的攻擊時,他率領學生挺身作戰,被子彈擊中倒下後,後面的沒怯弱,衝向前,又倒下,後面的再衝向前。戍防三塊厝的班長陳錦春說:學生一直想攻進火車站,搶下他們的機關槍。才七歲的施明德看到了學生軍的前仆後繼,也看到了隨之而來的大逮捕與公開槍殺。是什麼讓他走上革命之路的?只為了台灣可以擺脫被殖民的命運,他奉上二十五年的牢獄。那二二八世代的勇敢與淒涼,望一眼,已是細胞裡的成分。

新港的黃清鄰,大家叫他「黑狗鄰」,英俊瀟灑愛漂亮,大阪醫專肄業,二戰時去過海南島,已是劫後餘生,好不容易回到台灣,二二八一發生,又作戰去了。

那最後的戰役他沒缺席,梅山之役他被綁回新港槍殺,人們看著鐵絲穿過他的雙手雙腳,遊街至新港天主堂。子彈射入他胸口前,他沒失黑狗兄的氣魄,放聲咒罵國民政府。

給人們留下印象的還有林啟點,雲林西螺人,曾是鳳山空軍機械廠的技術兵。他幫民軍修槍砲,被政府以藏匿槍砲治罪。五月八日被押到西螺大橋槍殺,中槍後仍然挺立著,不倒就是不倒,撐到最後一刻。人們傳說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湯守仁,水上機場戰役的現場指揮官,在白色恐怖時期重被清算,一九五三年押至馬場町槍殺時,他面對子彈挺起的胸膛,仍然像一個勇士。是這勇士之姿,是這挺起的胸膛,沒有讓台灣人成為被壓迫底下嚅囁而活的一代。這是二二八世代獻上生命,以武裝對抗不義政權的姿態。

激越與死滅﹝作者:黃惠君﹞
遠足文化出版的《激越與死滅》書封﹝遠足文化提供﹞

*本文選自遠足文化的《激越與死滅》第八章,本書作者黃惠君曾是法國巴黎大學的社會學博士候選人,卻闖進台灣傷痕歷史的領域。因法國教會她的是,不可能不了解歷史,而有辦法詮釋當代社會。從1997年主持美麗島事件口述歷史計劃開始,她便緊握台灣人心靈底層最敏感的神經,一路走向白色恐怖與二二八。2007年她開始擔任紀念館策展人,作品包括「台灣之愛:1947二二八到1987解嚴」、「陳澄波與蒲添生紀念特展」、「公與義的堅持」、「二二八國家紀念館常設展」。寫作對她而言,是一條自由之路,十年功,讓她完成首部的二二八紙上紀念館。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