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街的拉拉:《無國籍》選摘(1)

2016-07-31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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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濱中華街,因早年集聚大量華僑,華人色彩濃厚,可謂日本著名的中國城,現今發展為觀光勝地。(取自Google Map)

橫濱中華街,因早年集聚大量華僑,華人色彩濃厚,可謂日本著名的中國城,現今發展為觀光勝地。(取自Google Map)

我的父親出生於中國的黑龍江省,母親則來自湖南省,在那廣闊無垠的中國土地上,一個在國之最北端,一個在南方,二人相遇的機會可說是微乎其微。家父生於一九二二年,家母則是晚了十年才出生,二人均為經歷過戰爭的世代;此外,我的外祖父官拜國民黨將軍,母親每每在送我外祖父上戰場時,都有一種不知他何時才能回來的淒涼感,對我的母親來說,戰爭是再熟悉不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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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赴戰場
情郎赴沙場,離別總黯傷。(取自網路)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正當取得勝仗的中國舉國歡騰之際,國內並沒有記取才剛與外國結束戰爭的教訓,國民黨與共產黨隨即又為了爭奪政權而展開國共內戰。共產黨的勢力瞬間抬頭,一九四九年,新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於焉誕生,而國民黨政權則於台灣設置中華民國臨時政府,並喊出「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口號,退守台灣,許多國民黨的相關人士,以及恐懼共產黨政權統治的人們,也隨之避走他鄉。

我的父母親正是其中之一,他們各自離開了自己的故鄉來到台灣,二人均非台灣省出身的「本省人」,而是所謂在大陸出生的「外省人」。當時才十七年華的母親,因一心想與較她早一步離開家鄉的外祖父母會合,隻身一人經由香港,在她伯母家稍作停留後,千里迢迢來到台灣與她的雙親團聚,新家位於北投山上,是個風光明媚的好地方。

而我的父親,離開了故鄉牡丹江之後,一路經由瀋陽、錦州、北京、紹興、寧波、廈門、漳州等地輾轉南下,花了近三年的時間,經歷了千辛萬苦,才好不容易抵達廈門,再自廈門乘船渡海來台,而他抵台後靠朋友介紹的暫時落腳處,正好就在北投。北投乃溫泉之鄉,是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們假日休閒的好去處,但非旺季的時候會有許多房屋空出,大陸來台的外省人就租借這些空屋聚居於此。

北投溫泉
台北北投,自日據時期便以溫泉聞名。(取自北投文化基金會)

他們二人當時住在同一個村子,也就是所謂的「鄰居」。然而,家父和家母的家人,以及大部分的外省人,當時都期盼著要返回老家,家鄉不但有家人、親戚,還有房子和財產,再加上他們也不習慣台灣的氣候和飲食,所以都一心盼著能夠早日回到自己熟悉的故鄉。只不過,無奈望穿了秋水,怎麼也盼不到可以返鄉的跡象,於是大家漸漸接受了新家園的生活,選擇面對現實、在台灣組織起新家庭的人也逐漸增加。

不顧祖父母勸阻  母親攜幼遠赴東洋

透過我外伯公的從中撮合,我的父親與母親相識了,之後二人經常約會,彼此聊著自己出生成長的環境、自己所經歷的歷史等諸多話題。而愛情的終點,就是他們於一九五三年步入了結婚的禮堂。

家父在內政部服務,家母在銀行上班,上天賜與他們五個孩子,一家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然而,家父擔心自己外省人的身分,恐怕對往後工作上的升遷不利,於是極具上進心的父親希望能夠出國留學,以創造自己的優勢。當時在台灣,較富裕的人多選擇前往歐美留學或移民,那也是菁英們的標準路線;但是,我的父親既沒有足以支撐他移民歐美的財力,亦沒有留學的資金,於是他選擇了參加提供給公務員進修之用的公費留學考試,以尋求留學的機會。當時他所選擇的留學國別是日本,這主要是因為家父曾經歷過滿洲國的時代,已經會說日語的緣故。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家父的努力奏效了,終於實現了隻身留學的夢想,在他三十四歲的那一年。

隻身留學
隻身度洋留學,總給家人留下思念。(取自新浪網)

父親赴日留學期間,母親決定與孩子們一起留在台灣,其原因在於,家母對日本沒什麼好印象。家父的日本留學生活原本只計畫了一年,後來又延長了一年,最終,有人問他是否有意留在日本的華僑社會打拼?於是家父決定把家人接到日本生活。家母為了自己心愛的丈夫,決定移居到一個自己並不那麼喜歡的日本,當她向外祖父母稟報時,沒想到卻遭到了強烈的反對。家母向他們表明:「就算你們反對我也決定要去。」話一說完,家母就被外祖父修理了一頓,因為外祖父曾經身為國民黨的將軍,無法允許自己的女兒移民到曾經與之為敵的日本;當然,這其中也隱含著身為一個父親的擔憂,因為他已經可以預期到,未來女兒在異鄉必定會受苦,因此他對自己的女兒一家拋棄台灣安定的生活與工作,選擇了一條滿布荊棘的道路感到憤怒與焦慮。家母儘管了解外祖父的憂慮,卻還是不顧反對決定赴日,而家母的這個決定,可以說讓外祖父母傷透了腦筋。

母親帶著五個孩子赴日,一家七口在七個半塌塌米大小的公寓展開了新的生活。剛開始,孩子們對於在日本的小房子裡生活感到很不適應;不過,只要能夠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就沒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了。

母親和兄姐們剛到日本時語言不通,時而被人欺負、霸凌,或者被取笑,在附近華僑家裡工作的幫傭就常叫我的哥哥姐姐「小乞丐」,在身旁的母親聽到了這句話,只會面帶微笑地用她從家父那兒學來唯一的一句日文回答:「謝謝。」家母事後才知道,原來那是個瞧不起人的字眼,她感到後悔莫及!「早知道還是不應該來的……」家母當初拋棄了所有累積的成就,來到異國重新開始,然而,因為當時是不顧外祖父的強烈反對而堅決到日本的,如今就算天塌下來,也沒有臉回去了。

靠著華僑朋友們的協助,以及辛勤工作所存下來的積蓄,父母親開始在中華街經營起中式點心店,從早到晚拼命地工作,而我們這幾個孩子,也就是看著這樣勤奮的父母背影長大的。

戰後日本
戰後日本。(取自網路)

母親高齡生產 幼女家中添喜

家母和兄姐們赴日八年之後,家裡終於擺脫了貧困的生活,正當經濟上稍有餘裕之際,家中傳出了喜訊,原來是家母懷孕了。這將是頭一個在好不容易才適應的日本生產的孩子,當時父親五十歲,母親四十歲,陳家的第六個孩子出生了,正是在下我。

我與最年長的姐姐相差十七歲,與最年幼的哥哥也有八歲之隔,當時已經年屆四十的母親,在強忍了三天的劇烈陣痛之後,被醫生宣告為難產。據說醫生在確認懷孕之初就已經告訴母親:「生產有危險。」家母也曾一度考慮放棄,不過,因為母親受到某位沒有孩子的好友鼓勵:「你們家的孩子都很乖,大家都很稱讚不是嗎?妳就努力試著生生看吧,千萬別放棄呦!」所以儘管辛苦,家母還是下定決心要把孩子給生下來。

母親生產時,父親也前往醫院陪產。儘管在台灣的祖父希望抱個男丁,但兄姐們卻是對這個女嬰的到來雀躍不已,在這個小家庭中又增加了一口人,也讓陳家上下更熱鬧忙碌了。生產似乎對母親的身體帶來了超乎想像的負擔,父親盡可能地到醫院陪伴剛完成一項「重大任務」的母親,由於母親產後復原的情況不佳,之後被迫住院長達一個月之久,而她也因為這次的生產,罹患了成人病之類的慢性疾病。

兄姐們為了支援母親而團結了起來,他們放學之後,兩個姐姐會到當時父母所經營的咖啡館幫忙,三個哥哥則負責分擔家務,大家再交替著去醫院探望母親。每到新生兒「登台亮相」的訪視時間,兄姐們都像是快把額頭貼在玻璃上似地探頭張望,他們看著表情豐富、又哭又笑的妹妹,興奮極了。五個人還拿出了自己的存款,合買了一組玩偶娃娃,這四個娃娃有著喜怒哀樂四種不同的表情,據說他們是因為覺得那圓圓的杏眼和小麥色的膚色與我很像,所以才買的,而這也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第一份禮物。

父母親覺得我是「上天所賜予的寶物」,因此取名「天璽」。母親出院那天,我直接被帶到家人平常上的天主教會受洗,神父以紀念日在八月分的聖女之名,為我取了教名克拉拉,從此之後我便被叫作「拉拉」。

兩國第三地  橫濱中華街

我小時候的中華街,並不似今日這般具有強烈的觀光景點色彩。中華街除了有中國人經營的中華料理店,也有日本人所經營的蔬菜攤、魚攤,以及日本的懷舊零食店等,多元文化自然應運共生。無論是穿著白袍上街買菜買魚的廚師,或是放學回家的孩子們,往來的行人均彼此相識,他們不管是用簡單的日語或中文交談,都能取得良好的溝通;時而還能聽到爽朗響亮的笑聲,是一個時時充滿活力和人情味的街區。而中間的那條市場大街,是我最喜愛的地方,小時侯我常和母親出門上市場,總是跟在買了一大堆食物要餵飽家人的母親身後。

橫濱中華街
橫濱中華街。(取自網路)

對於在中華街出生長大的我來說,混雜著各種不同國民與文化的這個街區,讓我感到很自然舒適,每當我被問及「妳的故鄉在哪裡」時,我總是毫不猶豫地回答:「橫濱中華街」。既不是中國,亦非日本,而是同時夾雜著兩國人民與文化的這條街道。

 

無國籍
《無國籍》書封。(八旗文化出版社提供)

 

*本文節錄自《無國籍:我,和那些被國家遺忘的人們》第1章〈中華街的拉拉〉。(八旗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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