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農事—打豬草和弄魚:《日子瘋長》選摘(2)

2019-03-27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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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節蘿蔔和油菜都開了花,只有田埂上、油菜地裡星星點點的黃花菜、地米菜還可以剁碎給豬吃。文中提及的黃花菜為金針花。(資料照,leolyz@Flickr)

那時節蘿蔔和油菜都開了花,只有田埂上、油菜地裡星星點點的黃花菜、地米菜還可以剁碎給豬吃。文中提及的黃花菜為金針花。(資料照,leolyz@Flickr)

舊戲文裡,常有年輕男女邊打豬草邊調情的唱段。其實在鄉下,打豬草通常是孩子的事。除非這戶人家沒有適齡的孩子,或者孩子出門了,女人才挎上竹籃走向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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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餵豬是沒有糧食也捨不得用糧食的。我在鄉下那會兒,人還要忙時吃乾閒時吃稀,哪兒來糧食餵豬呢?除了家裡整米得到的一點穀糠,春天的蘿蔔,秋天的紅薯,便是最好的豬食了。一頭豬崽開春捉回來,養到臘月宰了過年,全靠孩子們上山下地打豬草。

第一次打豬草,我是被鄰居邀去的。一群挎著籃子的孩子,大的十來歲,小的5、6歲,推推搡搡路過我家老屋場,見了我便招呼:「挑黃花菜去啵?」祖母從屋角找了一個竹簍、一把小鏟遞給我,讓我跟他們嘰嘰喳喳地走了。

那時節蘿蔔和油菜都開了花,只有田埂上、油菜地裡星星點點的黃花菜、地米菜還可以剁碎給豬吃。

黃花菜莖稈很細,絳紅的顏色,頂著指頭寬窄的綠葉和黃燦燦的小花。大凡災荒的年月,短了口糧的人家,也會挑來充飢,因而被叫做苦菜花。春季是鄉下的荒月,人鬧糧荒,豬也鬧糧荒,就是這味道微苦的黃花菜,饑饉的年頭還人豬爭食。在老家,我就吃過黃花菜飯。祖母把洗淨的黃花菜剁碎,和上白米一起燜,熟了端上桌來,黑乎乎一碗分不出哪是菜哪是米。

黃花菜冬季便長出來了,只是沒有開花,紅莖綠葉地長在結滿霜花的田邊地頭,倒也有幾分傲寒。挖黃花菜先要用小鏟鏟進土裡,輕輕往上一挑,然後抓住黃花菜莖葉一抖,抖掉泥土往簍子裡一扔,老家人把這稱為挑黃花菜。我是第一次挑黃花菜,一手操鏟一手拖竹簍,笨手笨腳的,半天才挑到一棵。後來順手了,那一鏟一挑一抓一抖一扔連貫順暢的節奏,一點不讓鄉下的孩子。

大約是挑黃花菜的多了,田埂邊荒地上幾乎找不見黃花菜,只有油菜地的畦溝裡,還一窩窩長得茂盛。同伴每人伏在一條畦溝裡,暗自較勁看誰挑得快挑得多。那時節油菜的花季剛過,稈上結了滿滿的莢子,只有稈梢還開著些許黃花,蜜蜂在周邊飛來飛去,嗡嗡的,似乎不是為了採花,而是為了吟唱。

有如黃金海浪的金針花,遍佈花蓮富里六十石山與玉里赤柯山,景緻美不勝收。(圖/鼎運旅遊提供)
黃花菜莖稈很細,絳紅的顏色,頂著指頭寬窄的綠葉和黃燦燦的小花。(資料照,鼎運旅遊提供)

同伴們遠遠地挑到前面去了,我索性在畦溝裡躺下來,透過枝枝串串的莢子望天空。當午的太陽懸在頭頂,將油菜莖與莢的影子塗了一地,偶爾一陣微風拂來,拂動油菜,也拂動地上的影子皮影似的搖晃。春風和煦,即使是躺在有些陰涼的油菜溝裡,也能感受大地暖洋洋的春意。夥伴的嬉鬧已在遠處,陽雀子婉轉的鳴唱也在遠處。一群一群的長尾鳥,在雲影淡遠的天空翩翔,織錦般的羽翼舞在陽光裡,閃耀出一道道夢幻的光影……

春末的日子,豬草多了起來,地米菜、貓耳朵、牛舌頭和各種各樣的青蒿子,跑到山上半個時辰,就能扯到滿滿一簍。接下來便是躲在野墳堆裡裝神弄鬼,你嚇我我嚇你,嚇得膽小的女孩子哇哇叫。玩得累了餓了,便在小坡上造灶做飯。有的用小鏟挑一處陡坎挖灶,有的去松林裡耙松毛拾松果,有的去農家找瓦缽或破鐵鍋,有的則跑到遠處的蠶豆豌豆地裡偷豆莢。蠶豆豌豆是隊裡種的作物,只能跑到別的生產隊去偷,即使被發現,人家也不知道誰是誰家的孩子,家裡不會被扣工分,回家也不會挨罵挨揍。東西找齊全,便點燃松毛,然後把松果和乾樹枝塞進去,灶裡冒起一縷青煙,火也熊熊地燃起來。再將找來的瓦缽或破鍋架上去,待到缽子或鍋子燒熱,倒進剝了莢的蠶豆或豌豆,拿根樹枝翻過來翻過去。燒火的在灶膛裡放多了柴火,火一旺豆子便劈劈啪啪地爆起來,蹦得滿地都是。燒火的慌手慌腳地往外退柴火,不是燙了手掌,便是燒了眉毛,最後弄得一臉烏漆墨黑,像戲台上的大花臉。一鍋豆子炒出來,剩在鍋裡的炒糊了,沒糊的全爆到了地上。不管鍋裡的地上的,大夥照例吃得津津有味。若是誰撿得多了,大家一哄而上,將其按倒在地,把袋裡手裡的豆子搶過來。誰要搶得多了,又會被沒搶到的追趕按倒,如此循環往復,直到一個個累得癱倒在山坡上。

遠近農舍的炊煙升起來,農婦們紮著圍裙站在禾場上,一邊喚雞回籠,喚狗回窩,一邊罵罵咧咧地喊孩子回家。夥伴們這才緩緩地從山坡上爬起來,挎上裝滿豬草的竹簍,一搖一晃地往家走。

生肖屬貓,捕魚奇技一眼就上手

弄魚是我的拿手戲,也是我一年四季樂此不疲的農事。

在老家,弄魚是用各種手段捕魚的總稱。老家人會說某人會釣魚,某人會打魚,某人會捉魚,通常不會說某人會弄魚,而老家人說我是會弄魚。除了拿農藥毒魚、拿電打魚這種下三濫的手法我不屑於用,其他捕魚的手段,我無一不會,無一不精,老家十里八鄉,像我這樣全能的捕魚能手,估計找不出2、3個。在鄉下很少人叫我學名,見面都叫我「貓子」,意思是我弄魚的本領,就像一隻貓。

不止一個更深人靜的夜晚,我捫心自問有什麼稟賦,思來想去只有一項,便是弄魚。別人手上任何一種捕魚的奇技,我幾乎一眼就會。有些技術到我手上,或多或少都有創新。如果十二生肖中有一屬是貓,那我鐵定是屬貓的。

就說鄉下常見的伺魚,也因不同季節不同魚類而用不同的伺法,使用的籇也不一樣。老家人說的籇子,是一種用來捕魚的特製篾簍,在簍子的口子上織有倒刺,魚從口子進得去出不來。籇子裝在那裡,等著魚兒進來,故曰伺魚。籇是老家的發音,究竟是哪個字,我至今沒弄明白,《新華字典》上也查不出來,姑且借用一下「籇」字。

春天鯽魚、鯉魚要到淺水處產卵,哪裡有流水,便逆水往上游。籇裝在上水口,水從籇的口子流出來,成群結隊的鯽魚鯉魚便往籇裡鑽。上床時分裝籇,黎明時分來取,籇裡的魚倒出來,大抵都會有一小桶子。裝籇不能早,取魚不能晚,裝早了鄉鄰沒睡,籇子會被發現,說不定有人起個早床就把魚取走了;取晚了早起拾糞的看見了,也可能將籇子裡的魚收走。

夏季魚行下水,得裝在下水口。甩完子的鯰魚黃骨魚順水而下,糊裡糊塗跌進籇裡。伺下水的籇口要大,水口要陡,水聲越大,下水的魚兒越多。水聲大了,惦記的人也就多了,大家都知道這樣的水口好伺魚,自家沒占住水口,總會有別家裝了籇。睡到半夜,定會有人跑到水口轉一轉,看看有沒有順手牽羊的機會。這樣的夜晚便要整夜地守候。搬一張竹涼床,在菜園裡摘一個菜瓜或香瓜,點上一把半乾半濕的艾蒿。鄉村的夏夜蚊子多,靠一把蒲扇拍打是驅不走蚊蟲的,只有艾葉能將蚊子熏跑。

伴著潺潺的水聲和唧唧的蟲鳴,躺在涼床上仰望天空,夏夜裡的星星明亮而密集,密集得幾乎可以聽見星星們低聲的吵鬧。流星一顆一顆滑落下去,光耀的尾巴似乎帶著長長的哨聲。掛在空中的圓月,朗朗地照著田野,在星星擠來擠去的蒼穹裡,倒顯孤寂寡歡。時過半夜,星星們累了倦了,一眨眼便隱得沒了蹤跡,只留下疏疏落落的幾顆星子,在瓦藍瓦藍的夜空裡,陪伴月亮踽踽西行。露水降臨得十分神祕。月光裡?夜風裡?花香裡?似乎都不見露水的蹤跡,然而用手在涼床上一抹,分明有一層薄薄的水氣,身上也覺出一種如水的沁涼……

收完籇子回家,祖父已經起床,開雞籠,餵豬食,把牛牽到塘邊喝水。我將桶子裡的魚提給祖父看,祖父接過來掂了掂說:「今天別伺了!」我明白,祖父是讓我把水口留給別的人家。

秋冬季節,魚躲在深水區不動,上水下水的籇都伺不了,只有放花籃。花籃是一種形如水桶、兩頭有口的籇,魚兒從哪頭口子鑽進來,都被倒刺擋住出不去。將青草或炒熟的米糠團子放進花籃,在花籃上連一根長長的繩子,用竹竿將籃子放到堰塘或河港的深水處,把繩子拴在一個隱密的木樁上。收取時,扯著繩子便把花籃拉了上來。

透過捕魚體驗人生(圖/行人文化實驗室提供)
在作者老家,弄魚是用各種手段捕魚的總稱。老家人會說某人會釣魚,某人會打魚,某人會捉魚,通常不會說某人會弄魚,而老家人說我是會弄魚。(資料照,行人文化實驗室提供)

水魚在北方叫鱉或老鱉,在老家叫腳魚。水魚喜歡鑽泥巴,堰塘乾涸後,人們常常在泥巴裡踩著水魚,所以稱之為腳魚。除了踩腳魚,弄腳魚還有好多種方法:放、打、摸、撿、捉、釣等等。放腳魚的工具是一根中號縫衣針,用尼龍線穿上,連上一根半米長的竹棍。先將豬肝切成五釐米長的條,浸上菜籽油,然後穿到縫衣針上,用尼龍線捆綁牢實,扔到估計有腳魚的水域,把竹棍插在岸上。一般一次會放10幾根竹棍。因為不要像釣魚似的拿根釣竿守著,所以叫放腳魚。如果尼龍線被繃直了,說明有腳魚吃了豬肝,而且縫衣針已卡住腳魚的脖子,拽著尼龍線慢慢拉,腳魚便會被拉上來。倘若拉得太急,腳魚劇烈掙扎,也可能掙斷繩子逃脫。我曾放到一隻2、3斤重的腳魚,脖子上竟卡了3根縫衣針,說明這隻腳魚逃脫了3次。

打腳魚要用一杆帶滑輪的槍,相當於現在釣魚的海竿。在尼龍線上裝上兩排掛鉤,再繫上一個鉛砣。腳魚潛水能力差,隔不多長時間便要浮出水面透氣,尤其是夏天,浮在水面將腦袋伸得高高,打腳魚的看見,一杆甩過去,然後用力左右擺動。腳魚受驚下潛,正好被擺動的掛鉤掛住。打腳魚一要眼睛尖,二要手法準,沒有訓練的人,弄不好會掛了自己的耳朵。

摸腳魚只能在夏天。腳魚聽覺靈敏,即使在幾米深的水下,也能聽得見岸上的聲音。夏天打雷,腳魚聽見就往泥裡鑽,水面上便鼓出一串串水泡來,看準冒水泡的位置潛下去,便會在泥巴裡摸到腳魚。腳魚出水會咬人,必須用拇指和食指掐住腳魚的後腿窩。沒有雷聲的天氣,站在水裡兩掌相向用力擊水,也會發出嘭嘭的聲響,腳魚以為打雷,照樣往泥巴裡鑽。冬天乾了水塘或河汊,大小的魚都捉盡了,只有腳魚藏在了深深的泥坑裡。到了晚上八九點鐘,腳魚憋不住氣,鑽出泥巴將頭昂得老高。這時候打個火把提個水桶,下到坑裡順手就撿。看到有人來,腳魚自然會逃,但泥巴上留下兩行清清楚楚的腳印,順著腳印摸下去,手到擒來。有一年臘月村裡乾塘,我和弟弟竟然撿了滿滿兩桶子腳魚。么叔殺得腿發麻手發痠,剩下半桶送了鄰居。產卵的季節,腳魚晚上會偷偷爬上岸來,尋找沙土或腐殖質鬆厚的地方產卵。把準那個季節,在清朗的月光下守上幾個夜晚,只要手腳麻利,總會捉到幾隻腳魚。平素釣魚,即使不用豬肝做誘餌,用釣鯽魚草魚的蚯蚓,也會釣到腳魚的。一天清晨,我居然在一個平常釣鯽魚的窩子,釣了19隻半斤大小的腳魚。提回家裡,祖父說太小了,吃了可惜,再養養吧,提到塘邊倒進了水裡。

撒網打魚,慣常是大人的事,一來濕水的漁網有30來斤,力氣小了提不起;二來撒網有技術,弄不好網沒撒開,人卻掉進了水裡。11歲那年,祖父外出修鐵路,我便偷了漁網學撒網,先在禾場上撒乾網,待到能把網撒開了撒圓了,便到塘裡去打魚。村裡防人偷魚,在塘裡沉了好些樹枝。一網下去,拉都拉不動,我以為打到了大魚,死命往上拽,最後把漁網扯出了兩個木盆大小的洞。幸好么叔會織網,花了好幾個晚上才補好。

撒網論技藝,要在河上湖上的小船上。扁舟一葉,一人船尾搖槳,一人船頭撒網,船進船退,網撒網收,協調竟如一人。月白風輕的夜晚,小船吱嘎吱嘎地從寬闊的湖面划過,漾起一道細碎的波光。遠近的漁火,在朦朧的水霧中明滅,似獨自划行,又似彼此照映。沒有想像中的漁歌互答,只有不時躥出的水鳥,嗖嗖地掠過湖面,消逝在蘆葦深處。大雁不知是被驚起,還是原本就在遷徙的旅途,噢噢地鳴叫著飛過夜空,在碩大瑩潔的圓月上剪影似的變換陣形……

20190321-《日子瘋長》書封、作者龔曙光。(取自新浪網)
《日子瘋長》書封、作者龔曙光。(取自新浪網)

*作者為作家,文學評論家,出版家,媒體人。2001年創辦《瀟湘晨報》,創造「南瀟湘、北京華」報業傳奇。本文選自作者在台新著《日子瘋長》(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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