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玉神社御池裡的蓮葉，按例於每年七月十一這天刈除。人們划著小舟揮鐮刈葉的聲響，把池裡的鯉魚、鯽魚和甲魚嚇得到處亂竄，小鸊鷉在水面趁機獵捕，這情景煞是有趣，舟上的人看得連該向神明祈求赦免罪愆都給忘了。
那天一早，越後町扇屋妓院的老闆差人提著裝有玉米年糕和醇酒的多層餐盒，邀了些酒友一同出遊，包括住吉屋的某氏、吉田屋的某氏、一個叫野平的男人、佐渡島傳八，也邀上了世之介。他們並肩坐在位於東南側探入御池的那塊岸邊，一同打拍子唱起了流行歌謠：「陣雨來，松樹下，一片濕呀一片濕。」他們不單唱歌的節拍整齊，更同樣是當代風采翩翩的五位花花公子。五人從懷裡掏出談情說愛的書信作為證明，仔細一瞧，全都是妓女自己捎來的滿紙相思言，沒有任何一封是回覆的信文。這些妓女身陷苦海，思念情人的心情能讓她們暫時忘卻痛苦。
所幸今日聚在一起的幾位皆為花街柳巷的常客，因此可以秉持公正，暢所欲言，對當紅的幾位太夫品頭論足一番，藉此打發時間直到日落西山。
首先是賣身契約即將屆滿的背山太夫，嬌小的身材稍嫌可惜，但美若天仙，氣質高雅，又心地善良，令人捨不得她離開。大橋太夫瘦高又美麗，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可惜談吐粗鄙，走在路上的儀態也不夠婀娜多姿，在酒席上就像個不會詠歌的小野小町，空有美貌卻不懂得招呼客官，樣樣都得靠伶俐的小侍女阿春在一旁打點。阿琴太夫長得難看，倒是媚態十足，頗得某些客官的喜愛，而且做事仔細，就是貪心了些，缺點是脖頸上有個惹眼的疙瘩，長處是酒席上八面玲瓏，連一次紕漏都沒出過，禮貌相當周到。朝妻太夫身形高，纖纖玉腰更令人動心，側臉極美，鼻梁直挺，可惜鼻孔黑乎乎的，簡直像剛去幫忙大掃除似的，氣色欠佳，儘管偶爾會流露出幾分厲色，平素看來倒是文雅又乖巧。
以上列述的這幾位，倒不至於沒資格當太夫，可就是各自有些不足之處。不過，另外還有一位太夫，每個月從初一做到三十不曾休息，堪稱妓院的財神娘娘，更是自開天闢地以來，所有青樓女子的典範。她根本不用對著鏡子擦脂抹粉、梳鬢盤髮，單是素顏赤足，已然美得沉魚落雁。她手如柔荑，身形穠纖合度，姿儀端莊，明眸聰慧，聲如銀鈴，肌膚白皙如雪。此外，她性喜色欲，榻上之技足以令人欲仙欲死。不單如此，她會喝能飲，歌聲悅耳，琴藝精湛，是彈奏三弦琴的高手，總能讓酒席笑聲不斷。還有，她寫得一手好文，長篇書信更是拿手。她不向客官索討禮物，出手豪氣大方，講究義理人情，交際手腕極為高明。若要問「此女何人？」這五位花花公子必定齊聲讚道：「縱如日本之大，除了夕霧，再無第二個太夫這般出色了！」
他們各自聊起與夕霧談情的那段日子。如果有客人對她愛得死去活來，夕霧會說之以理並疏遠那人；假如有人要散播她的緋聞，她會說服對方別這樣做；倘使有人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她會毫不客氣地點醒對方；若是有人為了上妓院而散盡家財，她會告誡對方這樣是錯的；倘若是有婦之夫，她會勸對方別讓妻子吃醋；她不會拒絕魚販長兵衛握握她的手，就連對菜販五郎八也願意問候幾句。
這幾位花花公子起初開心地高聲談論這位了不起的名妓，隨著想起她誠心待人的真情，慢慢地靜了下來，誰也不出聲，臉上同樣掛著清淚兩行。就連平時總要逗人發笑的丑角演員傳八，也深深迷戀著這位太夫。
世之介越聽越坐不住，便佯稱身子不適，早一步回去了。他把對夕霧的愛慕寫成情書，託人送了過去，接著不管是雨夜、風夜、雪夜，他日日都登門求見，直到太夫願意接受他的那一天[1]。終於，夕霧為他的真情感動，在那年的十二月二十五，趁著家家戶戶忙過年的一個節日，給世之介捎去一封密函：「有請老爺今日暗訪。」
世之介比往常提早來到妓院，發現夕霧已經等候多時，不禁大為欣喜。夕霧早已吩囑打掃女傭將世之介領進小包廂，兩人相談甚歡。過一會兒，她似乎想起了什麼，竟把暖桌底下的爐火熄滅了。世之介甚是不解，這天寒地凍的為何要滅了爐火，但因聊得正起勁，也就沒有多問了。就在這時，夕霧當天約定接待的客官來了，門房嚷著：「權七老爺大駕光臨！」
夕霧不慌不忙地請世之介躲進暖桌底下。直到此時，世之介總算恍然大悟，並且對夕霧的周密思慮深感佩服，心想：縱使自己被燒死在這暖桌之下也心甘情願。
不久，夕霧故意拿起一封並無可疑之處的信文，誘使來客權七心生妒火，逼她把信交出來，就這麼一路追著她跑到灶房去，恰巧為世之介爭取時間往後門溜了。細心的夕霧太夫，連脫逃的辦法都事先備妥了呢！
[1]白話譯本的譯注指出，這篇文章有邏輯上的謬誤。根據原文，前面五位花花公子點評太夫時，世之介亦參與其中，由五人共同評選夕霧為最出色的太夫，然而從後文可知，世之介於點評當時還沒有見過夕霧太夫。
本文經授權轉載麥田出版《好色一代男》（原標題：幽會不畏火焚身）
封面圖片僅為示意圖，與內文無關
責任編輯/林安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