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咖啡店的客人
小咖啡店川流不息的人客，與被前後包夾在小工作區不停移動的店員，有如變化無窮的場景，人影聲音像空氣一樣流動，瞧著他們進出咖啡店的姿態，不用交談就覺得有趣，即使不能像老舍《茶館》傳達迴腸蕩氣的大時代悲歡離合，認真設想來小咖啡店的每個人，應該都很有故事！
忘了是哪天第一次看到這位摺氣球的先生？可以確定是近幾個月的事，因為四個月前我才較常來這家小店，而且習慣坐在後面的吧台上，看見他就是從這裡向前張望時不經意瞄到，當時他正叼根煙坐在店門口的椅子上。
我對他第一個印象是街頭藝人，但他腳跟前沒放個讓觀眾打賞的盤子，而且小店也不像是可供藝人表演的地點；如果不是街頭藝人，為什麼要在這裡摺氣球？氣球輕薄很容易破，也很快消風，這樣的成品能賣多少錢？現在小孩的玩具那麼多樣，氣球會吸引他們嗎？
我是不相信氣球對一般人會有多大的吸引力，早前過年過節氣球小販騎著配有灌風器的腳踏車，在人多的地方隨時灌出幾個大氣球，大人買給小孩，小孩牽著線讓氣球在頭上飄著；再來就是康樂隊員或賣蛔蟲藥的郎中會噗嘴巴吹小氣球，摺成簡單的花樣當贈品送人，總之，氣球就是騙囝仔的，賣氣球也不是什麼「頭路」。
小店從早上七、八點開到下午五點，我來的時間多半是中午前後來，有幾次還沒走進小咖啡店，已看到他坐在門口的板凳上，前面有一張長型木頭桌面，算是工作桌了，桌上還會有一杯咖啡，邊抽煙邊摺氣球，他的煙癮不小，只有在作品告一段落才會啜幾口咖啡。
他約莫五十歲出頭，身材不高，已略有禿頭，臉上五官倒是分明。他在咖啡店都坐相同位置，做相同的事，不知是否來小店一看到有人坐這位子就轉身離去？還是路邊位子一般客人不會想坐？
雖然只是摺氣球，小道具倒是不少，一個隨身攜帶的紅色小行李包，裡面裝著必備的工具與材料，一坐下來就從行李包逐一地把不同顏色的奇異筆，以及體積不大的打氣筒擺放在桌上，再抽出細長型以及圓形氣球，拿起打氣筒灌風，原來扁平沒生命的塑膠品，頓時膨脹並在他的雙手舞弄下，摺成有生氣的造型。
氣球只送不賣
我第一次跟他講話，是在某次離開咖啡店前順口問他手上正在摺的氣球賣多少錢？問這句話其實只是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對摺氣球這個行業是很看衰的，賣貴沒人買，賣便宜划不來，他在咖啡店摺氣球，沒有小朋友圍觀，路過的路人也沒人多看幾眼，摺氣球會有市場嗎？
「不賣！」他頭沒抬起來，嘴巴裡露出幾顆缺牙，冷冷地回答。我沒繼續追問，他氣球賣多少錢確實無關緊要。後來咖啡店的店員告訴我，他的氣球只拿來送人，有些人會點一杯咖啡請他，算是回報，那摺氣球是摺心酸的？吃飽那麼閒？
約莫兩個星期後的某一天，我從小店內吧台再瞥見他，他依舊叼根香煙坐在店門口摺氣球，我好奇心又起，拿著手機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這次有想到他應該是很注重肖像權或創作版權的人，我客氣地問他可以拍照嗎？他很乾脆回答，「可以！」仍然頭也不抬，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趁機問他：「貴姓？」他簡單回答：「姓林」。
林先生雙手不停舞動細長型氣球，偶爾停下來拿起正要成形的造型端詳。我問他「學多久了？」似乎沒聽懂我的問話；我再重複一次，他說：「沒有學！」看我一臉疑惑，他語氣平淡地說：「只要認真去學，兩個月就一定會啦！」他說兩年前跟女友外出遊玩，看到有人在做造型氣球，女朋友很喜歡，他回來後開始研究。沒學就能無師自通嗎？他說：「你估狗『造型氣球』就會看到很多，跟著學就可以啦！」他現在做一個造型氣球大約15分至20分鐘左右，速度算很快。
他用紅色、藍色和綠色的長條氣球交叉摺成一個身體形狀，再拿一個黃色圓形氣球灌風，接著用黑筆畫上閃爍的眼睛，從嘴唇上的牙齒，看得出來是兔子的頭，結合剛剛摺好的身體，就是一隻兔寶寶了。他繼續從紅色袋子裡取長條氣球灌風摺疊，兩、三下就摺成一部重型機車，把原先摺好、放在「工作桌」一邊的兔寶寶拿起來，與手上的重型機車彎彎曲曲地做了交叉「整合」，拿到眼前仔細瞧了又瞧、調了又調，突然把兔寶寶騎重機的氣球推到我面前：「送你！」
我受寵若驚，除了頻頻道謝不知如何回應，我很想問：「我應該給你多少錢？」或跟店員點杯咖啡請他喝，但都開不了口。
摺氣球等愛人
林先生住在哪裡？他回答：「南港！」林先生不多話，問他問題會簡短回答。怎會來在南京東路五段巷子裡這家咖啡店門口摺氣球？他說是在附近工作，當初也是配合女友的上班地點，他都是在未上班或休閒時來這家咖啡店，抽煙喝咖啡兼摺氣球等女友下班。
雖然林先生極少講話，但跟店員與有些客人好像很熟，還會互相寒暄。這天從一位常來喝咖啡的女客人與他的聊天中，知道林先生曾在附近光復北路的一家水餃連鎖店上班，女朋友也在這裡工作，最近轉到南京東路上的吉野家，女朋友並沒有隨他離開，女客人問他為什麼不待水餃店了？回說：「理念不合！」「在吉野家負責什麼工作呢？」「還在學習！」他回答的很謙虛。
後來看到他都會過去聊幾句，他大概看我一心很想學習的樣子，告訴我買材料可到台北市後火車頭的材料行，練習摺氣球要先從摺狗、劍、槍的基本功開始，再慢慢做更精緻的。他說未灌風的氣球有不同形狀、不同長度，長條形的灌風之後適合摺身體部位及做各種裝飾，圓形的做頭部，色筆的是在氣球上畫出特徵，不過除非必要，盡量不動筆。他說氣球的生命只有一個禮拜，摺成之後第一天色澤最漂亮，而後就慢慢黯淡、消風，所以從做到要賣要送，都要在七天內完成。
林先生摺氣球很強調緣份，氣球有時會爆掉，有人會歸咎天氣，但他寧可相信是天意，就是老天告訴你拿的顏色不對。他也認為摺汽球靈感非常重要，靈感來了，就會摺得很順很好。
做街頭藝人的道理？
我老是拿林先生跟街頭藝人聯想。
問他有沒有想過去做街頭藝人？「目的不同啦！」回答的很篤定，他說確實有人做街頭藝人去了，像桃園埔心農場、圓山花博都可以看到做造型氣球的街頭藝人，但是多了這個頭銜，目的就變成要賺錢，既然這樣，時間就是金錢，氣球造型就不能太繁複花俏，做起來才會快，這樣子做來做去，就是只能做簡單的氣球！這不是林先生摺氣球的目的，也不是他的興趣。即使外人看來難成大器的氣球小道，他也堅持要有創意，要研發不同造型。
他的作品最後都送人，經常把摺好的造型氣球送給附近一家國小音樂班，他說氣球一送過去，一下子就被搶走，他說這句話時露出笑容，臉上充滿光彩。
跟林先生幾次聊天，我沒追問林先生的背景，沒去吉野家看他的工作情形，沒打聽他與女朋友的故事，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早就過了探索陌生人物的年紀，沒有太多興緻與氣力去挖掘太過戲劇性，或者太過悲慘的故事。
眼前的林先生已經教導我很多了。
＊作者為作家、舞台編劇、戲劇史學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