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人生在世,孤味的許博允可慢慢品嚐

2023-09-2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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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博允之樂記者會上致詞(「新象藝術」提供)

許博允之樂記者會上致詞(「新象藝術」提供)

從認識許博允開始,一直覺得他是民國綺麗男,長得俊俏,玉樹臨風,「居然」不是玩世不恭的紈絝子弟,也沒有變成高不可攀的豪門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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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歡藝術、文學,學小提琴、作曲、玩圍棋,外加打高爾夫球,建國中學畢業後成為「拒絕聯考界」元祖,不唸大學了,最後成為作曲家。五陵年少爭纏頭,大可以過得逍遙自在,卻與長笛家太太大毛樊曼儂一手創辦「新象」,為1970-80年代的台灣打造了藝文新環境,1980年「新象」舉辦國際藝術節,這是台灣第一個,而且是由民間開辦的國際藝術節。

1970年代的國內外政治、社會與文化環境,許多政府單位都在調整步伐,教育部的藝文生態重新形塑,國際級劇場以及地方文化中心演藝廳的興建如雨後春筍,國際藝文交流日益增加;內政部原由一個科長主管的古蹟業務,像撒豆成兵一樣,擴散成廣闊的文化資產領域,剛成立的文建會也蓄勢待發,許多文化事務都以新面貌呈現,藝術行政也進入嶄新的階段,幕後有許多民間推手,當時許博允與大毛就一直是被諮詢的重要對象,畢竟他們的藝術展演與國際交流經驗太豐富了。

博允在當時高官巨賈名士雲集的場合顧盼自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經常主導話題,當時的文教高層或許不常看英俊小生型的名士,不但寬容而且藉以附庸風雅。某次某位教育部長私下召集聚會,都已經用過餐,開始討論議題了,才看到博允匆匆趕來,甫一坐下,就要吃碗牛肉麵,然後邊吃邊發表高見。這不是他深諳「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的道理,好像從小就看過日本天皇一樣,他與任何人互動,不會刻意去想有的沒的繁文縟節。博允的性格很難用一、兩句成語來形容,「不拘小節」?「赤子之心」?「率性白目」?「多才多藝」?合在一起,倒是在他身上約略可感受到,簡單說,就是真性情、不假仙,因為有這樣的自在自信兼白目,所以國際級藝術大師就這樣一個個應「新象」之邀來台灣了。

許博允於金山南路辦公室(「新象藝術」提供)
許博允於金山南路辦公室(「新象藝術」提供)

「新象」的辦公室很講究派頭,租的是市中心的整層大樓,還辦了《新象藝訊》週刊,整個事業體工作人員甚多,每個月開銷很大,他雖然繼承到豐碩的「祖公產」,但不夠「開」,一天到晚「傱」錢,還經常拖欠員工薪水,家族姑表兄弟姐妹都自動或被動地充當他的後援會;眾所周知的某位科技業大老闆表弟,三不五時就要出來「應援」,不談這種「兵團」級的救援,日前一位年紀相仿的旅美表兄述說的「遭遇」,最為傳神:

若干年前這位表哥剛從美國回來台北,沒幾天就巧遇表弟,表弟匆匆靠過來,很著急地問表哥:「快快!身上有沒有錢?」搞不清楚狀況的表哥問表弟,需要多少錢?「三十六萬!」「做什麼用?」「我邀請來的一個外國團體要回去沒有機票錢!」

表哥半開玩笑說:「我才剛到台北,你看到我,也沒問我什麼時候回來,就伸手要錢?」講歸講,表哥還是把身上的四十萬元,自己留了四萬,其餘全數交給表弟了。

雖然在「新象」做事待遇不會太高,月底領薪水,有時只收到老闆寫的「I owe you」,有些家境好的還常要借錢給他應急,但在「新象」工作仍為那個年代許多文藝青年所嚮往,待過「新象」的著名女性不知凡幾,大家對許博允的行事風格,多半能體諒,很多人也以待過「新象」為榮,視為人生職場的黃埔一期。

跟博允做朋友常有的經驗也是「疾疾如律令」,霹哩啪拉突然交辦你事件,彷彿做朋友就要有做柱子腳的自覺。

有一天深夜睡夢中,突然被博允電話吵醒,他要我隔天去蘭嶼洽談達悟族(當時稱雅美人)勇士舞與頭髮舞來台北演出事宜,「新象」秘書會拿機票到機場給我……,我好像吃「新象」頭路似的,隔天一早乖乖從台北搭飛機到台東,再轉到蘭嶼,住在蘭嶼國中方校長宿舍,然後跟達悟族朋友確定演出時間、場次與演出費,完成博允交付的使命。首屆國際藝術節我被交付的另一個任務,是當陳達表演時的舞台監督,負責讓陳達上下場及演出一切順利。對博允來說,朋友當柱仔腳,天經地義,他也是這樣熱心對待朋友。

許博允與其創作的交響樂曲《天元》曲譜(「新象藝術」提供)
許博允與其創作的交響樂曲《天元》曲譜。(「新象藝術」提供)

2007年初紅衫軍號稱百萬倒扁氣勢最猖狂的時候,我正在文建會服務。某天會裡有個與國際交流相關的會議,由我自己主持,博允是被邀請與會的「專家學者」之一,議程進行中只見他一身紅衫姍姍來遲,同仁引導他坐定位,前一個人發言剛結束,他立即接著侃侃而談如何與中亞加強文化交流,講完走到我身邊,輕輕說一聲有事要先離開,我知道他要回「營」繼續倒扁!

他大概是紅衫軍副總指揮(或最高顧問),經常站在指揮車上,我相信他參加倒扁只是「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不像其他人包含太多的政治算計與個人利益。不過,藝術家混在一群政客裡頭,撐場面居多,我難以想像博允在百萬紅軍面前開口講話,可能還是談國家文化預算,不然就是如何邀請羅斯特洛波維奇來台灣演奏,或是他一手擘畫的國際藝術節,講這些不被群眾轟下台才怪。

我心想穿著紅衫的「叛軍」頭目,衣服也不換一下,就深入「政府軍」陣營,來去自如,「上馬殺敵,下馬草露布」,現在是文建會,如果總統府當時召開一個國際音樂節籌備會議,或舉辦本土歌謠創作比賽,並且邀請他,這傢伙照樣一襲紅衫,興致勃勃的受邀進府高談闊論。

這種事全世界大概只有許博允做得出來。

許博允與傅聰、作者在北藝大達文士餐廳合影(「新象藝術」提供)
許博允與傅聰、作者在北藝大達文士餐廳合影。(「新象藝術」提供)

從年輕時代開始,許博允像甘樂一樣,每天公轉自轉,轉個不停,一手處理國際藝術交流大事,舉辦甚多開創性的表演節目,也常窩在漫畫出租店角落,咬手指甲看漫畫,或在電動玩具店打電動。他平常像花蝴蝶飛來飛去,今天還在台北街頭閒晃,過兩天可能在紐約發表高見,幾個時辰之後,又看到他在記者會介紹某位國際藝術家,平常像過動兒,卻也能在某個棋界盛會大擺棋譜,一坐十幾小時。

我倒也看到博允孤寂的一面,1970-90年台北藝文界常見的聚會形式,一是餐館裡大聲吆喝的酒黨型:整桌人划拳鬥酒,面紅耳赤;一是沙龍文青型:固定的一小群人定期在某人家裡唱歌吟詩,品茗喝紅酒,博允兩者都不是,我從沒看過他醉醺醺地瘋言瘋語,大毛說自從七歲喝酒被大人罰學狗爬後,就不敢開懷飲酒;我更不相信他會靜靜地跟朋友吟詩清談唱歌,因為他一在場就要主講,沒有人歡迎他參加,既不能當主講人,什麼文人雅集、名流沙龍他都索然無味了。

因為管的事太多、太雜,心有旁騖,把自己累壞了,樂曲創作受影響,健康也出了大問題,十幾年前做了一次超危險的心臟繞道外科手術,我去台大醫院探病,他穿著淡藍色的住院病人服,神采奕奕,談笑自若地解釋自己的身體狀況,因為太專業、也太複雜,我聽不懂,他隨即站起來,指著牆上的心臟圖,像臨床教學一樣,講解林醫師如何為他做這道手術,完全像醫師在談別的病人般的「客觀」。這場大病之後,家人強迫博允把新象「禪讓」給已能獨當一面的兒子,好好養病,好好作曲;對被「篡位」一事,他表面接受,私下卻打死不退,依然到處出巡,比以前更忙碌。

許博允與傅聰(「新象藝術」提供)
許博允與傅聰(「新象藝術」提供)

雖然出身名門,含金湯匙出生長大,我見識到的博允卻十分庶民,三年前某一天我在赤峰街小巷弄內吃「阿田麵」,博允從裡面衝出來,熱心地跟老闆介紹「這是我朋友」,老闆忙著做生意,來即是客,管誰是你朋友?這家小麵店最早是在圓環,離當年的許家很近,他從小就是常客,後來小麵店搬來赤峰街,他自己也數度搬家,還是會專程來吃這一味。我們吃完麵準備離去,他才要付帳,而且很得意地說:「別人都是先付帳,只有我吃完再付。」事先付跟吃完付,不是都要付嗎?這樣就樂不可支?

兩年多前他打電話給我要去國父紀念館看「新象」製作的一檔戲,一如往昔,看到他拿著一疊節目單在大廳,一下又在劇場內外飛來飛去,這是我熟悉的博允放鬆身心的自我療癒。

當晚深夜他打手機問我覺得戲怎麼樣,我直話直說,沒給太好的評價,他沒再說什麼……。我後來才知道,那兩、三年他已在為末期攝護腺癌做放療,個性一樣純真、熱情,只是那晚與他的通話我給的答案,感覺讓他有些失落。

最近一年多博允身體狀況變差,有人在臉書上po出幾張他近年拄枴杖、坐輪椅的照片,神情依然開朗,但面貌浮腫,心裡不禁湧上一股悲涼,畢竟我腦海中的博允,始終是英俊挺拔的樣子,如果要想像博允老年的樣子,我會想到年紀比他大一輪的米高肯恩(Michael Caine),這位曾被伊莉莎白二世封爵的英國演員年輕時,未必比有八分之一英國血統的博允好看呢!

年輕時期的許博允(「新象藝術」提供)
年輕時期的許博允(「新象藝術」提供)

博允的靈堂設在民權東路二段的某家會館,去給他上香時,大毛和兩個兒子都在,靈堂上擺放著可樂、水果牛奶和香蕉、棗子、芒果乾,都是小朋友食物,大毛說:博允每天都要吃香蕉,也喜歡鹹酸甜。不過,桌上倒也有幾張CD,桌下還有音響,播放作曲家「點」的歌曲。

上完香坐下來跟大毛談話,一旁的大兒子又在桌上增加了一盤,然後博杯問博允,一杯就允准,仔細看是烏魚子,這倒是「阿舍」的零食。大毛說:桌上擺的都是博允喜歡吃的水果、食物和飲料,每天都不一樣,還要博杯問他是否滿意。大毛還說,在會館擺設靈堂的第一餐就點「阿田麵」,真的是他從小吃到老的麵食。

後來來了幾位弔唁的朋友,上過香,默念致意之後,談到博允,沒有聽到很感傷的話語,反而都是他一些宇宙超級無敵的趣事,隱然感覺到一旁博允的笑談聲。

博允、大毛與他們的「新象」從1970年代後期開始致力藝文推廣與國際交流,那時的文建會還沒誕生,「新象」像民間的半個文建會,在1970年代後期到1980年代台灣藝文全面發展的年代,「新象」打通國內外藝術交流的任督二脈,讓台灣音樂與表演藝術與國際接軌,再安排國內本土節目也能登上世界舞台。

關鍵的年代做關鍵性的大事,永遠記得許博允風流瀟灑,縱橫藝文圈,浪漫無邪的年代。

*作者為作家、舞台編劇、戲劇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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