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方面而言,科索沃人口變化的原因很單純:很多塞爾維亞人離開了科索沃,而且阿爾巴尼亞人的生育率比剩下的塞爾維亞人高。另一方面,這兩項事實背後都有個不是那麼單純的故事。比方說,當時阿爾巴尼亞的生育率雖然相對較高(現在也是),但並沒有許多巴爾幹人宣稱的那麼高。在一九五三年,科索沃每一千人會產下三十八點五名活嬰,馬其頓和波士尼亞的數字是三十五,蒙特內哥羅是二十八,在其餘共和國則是二十三。到了一九八八年,幾乎所有地區的出生率都已經降低將近一半,除了科索沃以外,它只減少了百分之二十五。為什麼?
首先,嬰兒的死亡率在科索沃是最高的。當其他共和國都把嬰兒死亡率降低了大約九成,科索沃卻只降低了大約六成,部分原因是科索沃的醫師人口比率在全南斯拉夫排名最低。在一九五三年,連馬其頓的醫師比率都比科索沃高兩倍,其他共和國更是比它高四到五倍。到了一九八八年,幾乎所有共和國(包括馬其頓)的醫民比值都至少是科索沃的兩倍。
在南斯拉夫的計畫型經濟體系下,科索沃人自然會責怪貝爾格勒沒有分配更多醫療人員到他們的區域。再加上科索沃的經濟是全國最落後的,鄉村比例又最高,就像多數未開發的鄉村地區,人們的生育率自然會高於平均。今日科索沃仍然是以鄉村為主,跟鄰國相比也是發展緩慢,這可以部分解釋生育率為何依舊偏高。
當巴爾幹人談到阿爾巴尼亞人的生殖能力時,他們會變得極端不理性,幾乎可說是好笑。亞歷山大.斯維托札列維奇(Aleksandar Svetozarević)是一位來自尼什的塞爾維亞年輕人,對國家有強烈的榮譽感。他曾在臉書張貼自己在足球場、莫斯科紅場和札格雷布的主廣場揮舞國旗的英姿。他的父親是一位軍官。當他短期借住我在斯洛維尼亞的家時,我請他從一到十分為狄托和米洛塞維奇打分數,他的回答跟多數塞爾維亞人相反:他給了狄托三分,卻給米洛塞維奇九分,儘管「米洛塞維奇是個美國間諜」。當我問他是否知道科索沃人的生育率(每個婦女生育的平均子女數),他不假思索就胸有成竹地給了這個數字:十一點五。
這確實落在多數巴爾幹人反覆聲稱的「八到二十」之間。我起先還以為他們在開玩笑,後來才發覺他們是認真的。如先前所見,這個數目對阿爾巴尼亞而言是完全錯誤的,但它是否能套用於科索沃?當我要求亞歷山大提出具體證據時,他花了二十分鐘搜尋塞爾維亞的國內網站,雖然什麼都沒找到,但他依然堅持那是正確的。我給他看了聯合國和中情局的資料,它說明全世界只有尼日的生育率在七以上;他還是緊咬著十一點五這個數字,即使全球平均數不到二點五,他也無法被說服。當我反問他在科索沃遇過最大的阿爾巴尼亞家庭有多少人時,他回答:「我曾經遇過一家人有八個小孩!」
「所以你的意思是,每個家庭平均有十一點五個小孩,然而你遇過最大的家庭卻還不到那個數目。」
他聳聳肩。當我拿出美國的統計資料,證明科索沃的生育率僅在中等範圍,他說:「你不能相信美國人的數據,因為他們對那個地區有私人興趣。」當我指出聯合國的估計也相似時,他說:「可是他們怎能確定?阿爾巴尼亞杯葛了一九九一年以後的所有人口普查,所以沒有真正的官方數據,沒有人能確定這種事。」
我說:「然而你似乎不會質疑那個你在某處看過、卻再也找不到的十一點五個。想想看,歐洲人的生育率不可能那麼高,就算是非洲人也沒那麼離譜。」
他說:「阿爾巴尼亞人不是歐洲人,他們是穆斯林。」
當然是啊。總之,我後來終於知道他是在哪看到十一點五了。那是每一千人當中的新生人口數,這個數據通常被稱為出生率,人們很容易把它跟生育率混淆,這是可以理解的。諷刺的是實際數字遠高於十一點五。當時科索沃的出生率(千分之十九)大約比一九五三年(千分之三十八)少一半。當我提出這點、跟他辯論了一個小時之後,亞歷山大終於讓步說「或許」一般的阿爾巴尼亞人不會生十一點五個小孩,但他還是向我保證「他們肯定很會生寶寶。」
亞歷山大後來承認:「科索沃境內的塞爾維亞人也比本國或佛伊弗迪納的居民會生小孩。」這點可以套用在過去一整個世紀。事實上,一九五○年代科索沃的塞族人口成長率(百分之二點七)比阿爾巴尼亞人(百分之二點一)還高,部分原因是他們的嬰兒死亡率較低。在一九八一年,那裡的塞爾維亞人平均會生三點四個子女,阿爾巴尼亞人則平均生四點七個。鄉鎮地區的阿爾巴尼亞人(平均六點七個小孩)跟市區的阿爾巴尼亞人(二點七個)也有很大差距。最後,塞爾維亞人的墮胎率也比較高。一九八九年有百分之六十八的塞爾維亞孕婦接受墮胎。至於波士尼亞和科索沃這些以穆斯林為主的國家的墮胎率則不到百分之五。
總之,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族群之所以會在一九七○年之後暴漲,生育能力確實是其中一項因素,但由於巴爾幹人天性喜愛誇飾,這個議題也被過度膨脹。近年科索沃的生育率已持續下降,它在二○二一年的生育率是二,雖然略高於其他歐洲國家,但也沒達到世代更替水平(二點一),所以族群之間生育率的差異並不能解釋一切。
塞爾維亞人為何離開科索沃
在《塞蒙兩族遷離科索沃與梅托希亞》這本書(The Migration of Serbs and Montenegrins from Kosovo and Metohija)的前言中,塞爾維亞的作者估計從一九六一至一九八七年共有大約十萬名塞族人離開科索沃。這是個合理的數目,他們的出走有兩點原因:第一,無法忍受騷擾。阿爾巴尼亞人通常會否認這點,而且可能會提出一項一九八○年代的民調來反駁它。根據那次訪查結果,不到千分之一的塞爾維亞人把自己離開的原因牽拖在阿爾巴尼亞人身上16,這些結果很可笑,顯然有失偏頗。
話說回來,這種議題實在很難找到客觀公允的民調數據。塞爾維亞的理科學院曾在一九八○年代訪問國內五百戶家庭,試圖了解他們為何會離開科索沃:大約百分之四十一說阿爾巴尼亞人的「間接施壓」是個因素,另有百分之二十一說自己曾被直接施壓(例如言語攻擊、財產損害和個人傷害)。17真實情況大概落在上述的兩個極端例子之間。有一項指標可以說明族群衝突確實存在:有三分之二的塞爾維亞移民是來自族群混雜的地區,那些區域自然會比單一族群地區容易發生紛爭。然而多數的騷擾行為都不是重罪,南斯拉夫政府的官方數據顯示科索沃的強姦和謀殺犯罪率都低於全國平均值。
塞爾維亞人大批遷徙的另一個原因是科索沃被困在石器時代。過去一個世紀以來,科索沃一直都是南斯拉夫的遲緩兒,其他共和國都得捐獻資源,幫助科索沃跟上進度,科索沃每位國民平均獲得的外援比波士尼亞、蒙特內哥羅和馬其頓都多四倍。19即使有多方支援,科索沃依然與眾人有光年差距。比方說,斯洛維尼亞的人口向來都跟科索沃差不多,但它在一九八八年的產業輸出量卻比科索沃高十八倍。20科索沃在一九○○年的失業率比克羅埃西亞高四倍,也比斯洛維尼亞高六倍。21斯洛維尼亞在一九五二年的人均生產總值比科索沃高三倍,在二○二一年則比它高將近六倍。一九五三年,斯洛維尼亞只有百分之二點四的人不識字,科索沃的比率則是驚人的百分之六十二點五22,直到現在都還有百分之八的人不識字。或許到了二○二三年,科索沃的識字率會終於跟上一九五三年的斯洛維尼亞。
當電視在一九七○年代普及,科索沃人終於發覺自己究竟有多落後。凡是有能力往北遷移的人都離開了,對一個塞爾維亞人而言,在文化上過渡到貝爾格勒、札格雷布或諾維薩德並不像阿爾巴尼亞人那麼困難,所以塞爾維亞人離開科索沃的機率自然較高。如果將此遷離現象完全歸咎於阿爾巴尼亞人的騷擾,就等於忽視了波士尼亞在同段時期也曾經有人口外流的事實,那些外移的波士尼亞人也是去了南斯拉夫經濟最繁榮的區域。科索沃的人口流失比率最高,因為它的經濟最弱。事實上,從一九七一到一九八一年也有四萬五千名阿爾巴尼亞人離開科索沃,大家都離開了科索沃,因為經濟實在太爛。
有些塞爾維亞人仍堅持阿爾巴尼亞人在狄托時代曾經對他們進行「種族屠殺」。所以到底何者比較合理:(1)狄托透過無所不在的眼線揭穿並碾碎了任何形式的民族主義和抗議行動,卻偏沒注意到阿爾巴尼亞人在某個角落欺負塞爾維亞人,而塞爾維亞人也沒向他抱怨此事,或是有人向他反映過,他卻置之不理,即使塞爾維亞是個遠比阿爾巴尼亞重要的政治基本盤?或是說:(2)塞爾維亞人是主動離開的,因為科索沃的經濟太糟糕。換個角度來看,如果科索沃的經濟跟佛伊弗迪納一樣好,那些人還會離開嗎?假若科索沃的環境優於南斯拉夫其他區域,塞爾維亞人(搞不好斯洛維尼亞人也會)反而會搬家去科索沃。
科索沃能教我們什麼
*心懷感恩。美國傷害過許多國家,但它也幫助過許多國家。我從未見過任何國家比科索沃有更深的感恩之心。*審視自己的人生,你應該感謝哪些事?哪些人?記得向他們表示自己心中的感激,並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即使那看似不多。
*樂觀人生。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人可說是樂觀到瘋狂,只有挪威和瑞典比他們在二○一○年的蓋洛普樂觀指標拿到更高分。最可貴的是科索沃人如此窮困潦倒,經濟環境又如此惡劣,但他們卻由衷相信人生很美好,而且每天都在進步。請戴上玫瑰色的太陽眼鏡,一切都是在你的頭腦裡。
*作者為哈佛商學院工商管理碩士,高材生的他畢業後不但沒有進華爾街投資銀行工作,反而踏上歐亞大陸進行壯遊,他花了3年的時間遊歷東歐25國永遠改變了自己的人生。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野生的東歐、歧視與謬誤,毒舌背包客帶你認識書上沒有寫的歐洲(中冊,斯洛維尼亞、克羅埃西亞、塞爾維亞、波士尼亞、蒙特內哥羅、阿爾巴尼亞、科索沃篇)》(八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