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興專文:醒醒吧!美國夢早已結束

2017-10-2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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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指出,「川普現象」是歐巴馬兩次執政的引蛇出洞,帶出來1960年代所謂人權運動所壓抑的白人優越感。(資料照,美聯社)

作者指出,「川普現象」是歐巴馬兩次執政的引蛇出洞,帶出來1960年代所謂人權運動所壓抑的白人優越感。(資料照,美聯社)

娜歐蜜‧克萊恩的《不能光說NO》是重要的政治介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北美批判圈對「川普現象」的看法、警訊與焦慮。克萊恩過去的成就眾所周知,特別是在環保運動上有很大的影響力。而對於住在北美以外的讀者而言,「川普現象」到底意味著什麼?我們是不是該有不同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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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台灣一般的大學生一樣,1980年代留學美國,學成後曾在美國任教,爾後的30年間經常「回美國」,結交了不少朋友,對於美國有既內部又外部的理解。

還記得80年代雷根執政時期,他與英國首相柴契爾共同打造了今天所謂的「新自由主義」的年代,弄得人心惶惶,那時我曾經告訴自己,如果他再度當選,就是離開美國的時候了,於是1989年回到了故鄉,有幸碰上了台灣社會變動最快速的年代。為了瞭解、稀釋、解脫身上的美國性(Americanism),開始在亞洲、第三世界遊走,深知亞非拉各地深厚的美國情結,但是在方法上難以分析、解套。今天的「川普現象」頗有點歷史重演的味道,不足為奇,只是大的世界局勢起了不同的變化,美國霸權已經在解體。

最早在精神思想層次上觸碰美國問題的是陳映真先生,他的《唐倩的喜劇》(1976)開啟了台灣社會美國夢的深度反思,至今未解。20年後承繼著前輩的腳步,我個人陸續發表了數篇文字,試圖再次開啟思想界的討論,終究沒有能夠打開局面,現在機會來了,得感謝川普再次提供了揭開美國夢的契機。

作家陳映真也曾是一代人的記憶。(取自差事劇團臉書粉絲頁) 
最早在精神思想層次上觸碰美國問題的是陳映真先生,他的《唐倩的喜劇》開啟了台灣社會美國夢的深度反思。(資料照,取自差事劇團臉書粉絲頁) 

「川普現象」絕非突如其來,一條線索來自1980的雷根時代,那是個認同政治大鳴大放的年代,我的美國同學們經常說:「你是男的沒有發言權」,逼得我跟她們說,「對不起,我是亞洲人跟妳打平,(如果)我是男同性戀,妳輸了!」這樣膚淺無聊的爭執快速向「次/殖民地」(如台灣)擴散。記憶猶新的是1990年代,在一場學術研討會私下的對話中,一位後來在朝為官的女性學者這麼說:「我(作為女性)權利還沒拿到,你們這些男人就用同性戀來質疑我們。」一直到今天的同志婚姻權,都是「美國主義」的延續。

性別、階級、族群是認同政治的主要軸線,而種族問題一直是美國長期存在的定時炸彈。根據非洲思想家馬穆德•曼達尼(Mahmood Mamdani)的分析,美國至今仍然處於移住民殖民主義 (settler colonialism)狀態,非洲裔的「黑人」長期受到歧視,所謂印地安人(跟巴勒斯坦人)一樣,被關在「保留區」內,歐洲移入的「白人」是典型的殖民者,要解決美國的種族衝突困境必須重新打開歷史,展開全面性的去殖民工作。如果二次戰後的主導性去殖民是民族國家形式的獨立建國,那麼只有還政於印地安人才能說是脫離殖民地的初期階段,試問熱愛美國的人們如何面對這個近乎天方夜譚的命題?抱著美國大腿不放的民主自由熱愛者,又要如何處理自身的共謀?

從種族問題的視角來看,「川普現象」是歐巴馬兩次執政的引蛇出洞,帶出來1960年代所謂人權運動所壓抑的白人優越感,川普正是跨階級、跨性別的頭號代言人,甚至是跨族裔的象徵──所有認同「白人優秀」的種族主義分子,甚至是「黑人」,都對歐巴馬這位「假美國人」總統感到焦慮。金恩博士的「我有一個夢」還在空中飄蕩沒有落地,「川普」的出現是壓抑者的重返,匯聚了所有不滿、憤怒與報復,因為「川普」有強大的民意基礎支撐,所揭示的正是美國社會不願意觸碰的殖民統治。套用曼達尼的思維模式,只有當「黑人」、「白人」、「印地安人」消失時,美國的殖民時代才能宣告結束。

歐巴馬到兒時家園印尼度假,最後一天在雅加達演說(AP)
所有認同「白人優秀」的種族主義分子,甚至是「黑人」,都對歐巴馬這位「假美國人」總統感到焦慮。(資料照,AP)

從大選至今接掌政權,川普總統近乎荒誕搞笑的行徑,正在快速沖垮長期建立起來的「美國民主」的夢幻,他的強大民意支持很明顯地反映出美國民主的虛妄性。所有我認識的美國友人都陷入愁雲慘霧,搖搖頭說:「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it!」但是在國際政治的層次上,「川普現象」又何嘗不是「全球民主」的契機?川普本人是一個典型的美國人,缺乏國際視野,更缺乏瞭解其他國家的能耐,他的政策是內向型的,沒有能力主導世界的發展,美國不再獨大的局面早在發生,他不過是臨門一腳,宣告美國引領風騷時代的結束。

危機在於那些國家地區長期養成的美國夢,不只是台灣,南韓更為嚴重,只要你是哈佛大學畢業,就算是傻子也一定可以取得教職。中國大陸問題尤其嚴重,表面反美,骨子裏親美到不行的心態隨處可見。90年代就有大陸知名作家感嘆說:「今天的美國就是明天的中國!」許多批判知識分子在2010年代也痛心地表示:「我的同事很多到美國生孩子!」眾所周知的江澤民政權是高度的親美。大陸的學者近20年來在美國盤據要津,把大量美式思考方式注入中國,對社會主義時期的反帝思想進行反動,對於左翼分子與勞苦大眾真是情何以堪。吉見俊哉也早就從歷史分析了的日本長期無解的「美國主義」。

美國夢是全球性的現象,超英趕美至今是第三世界普遍的心情,事實上無論是北京、東京、首爾、台北,還是曼谷、新加坡,物質條件也好,思想活力也罷,都早已不亞於英美。去年至今因為「萬隆/第三世界60年」行動計劃,去了非洲烏干達、肯亞、衣索匹亞、埃及等地,也在印度、孟加拉、印尼、泰國、日本、韓國、新加坡、馬來西亞、中國大陸、香港、澳門等地持續遊走。發現例如歷史悠久的馬凱雷大學(Makerere University),與少數沒有經過外國勢力殖民統治過的泰國境內的百年學府朱拉隆功大學(Chulalongkorn University),很多第三世界的大學機構都一樣,物質條件早已超過美國,只是人們還沒有從夢中醒來。

2016年7月14日,美軍從南海不戰而退,宣告美國時代的正式結束,成為名副其實的紙老虎。關鍵不在於軍事實力,而是中國在美國的大量投資,一旦戰事發生,兩敗俱傷。而大陸為何將主要投資放在美國值得玩味,「一帶一路」或許是再次向第三世界轉向的契機,脫離「中西」二元思想結構走向以第三世界為基地的全球化(沒有亞非拉的全球化不過是帝國主義的延續),期待思想界能夠跟進改變一個半世界效法英美所造成的困境。別忘了,中國人欠人家的恩情:1955年周恩來代表出席萬隆會議時的座機差點被美軍打下,中國能重返世界舞台是蘇卡若、尼赫魯、納瑟等等第三世界有義氣的兄弟們努力的結果,最後阿爾巴尼亞案更是重返聯合國的關鍵。

所以今天的「一帶一路」必須以萬隆為前提,不是什麼勞動力、資金過剩,海外援助是大陸長期國家政策,不必然走向資本/帝國主義,在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之間,中國只能選擇固有的第三世界國際主義道路。2016年走訪位於衣索匹亞首都阿迪斯巴巴的非盟時才知道非盟是由中國資金、設計、製造、維持,但是中國建設公司的辦公室在大樓外面,這正是萬隆精神的體現,與弱小國家站在一起,共同抵抗強權。2016年12月與廣州社科院合作的「一帶一路」會議中,我們提出中國共產黨長期存在的集體領導模式,邀集亞非拉領導人、智庫、學界、業界、民眾,針對提案共商大計,我們不敢居功但是很欣慰看到去年6月間三世界領袖在中國會面;習近平先生將子女從美國知名學府撤回北京,贏得民眾的支持。過去兩年走遍中國東南沿海,發現國泰民安,沒有人餓死,老百姓對習主席愛戴中寄予厚望,期待中國能夠走出更為開闊的方向,為世界做出貢獻。

在世界各地參訪,看到的是世界正在往正能量方向前進,「低工資、低物價、高水準」是各地普遍的常態,說北京貴,東城區胡同裡六個烤餅三塊半人民幣;台灣其實是典型,王曉明教授來到台灣在各地觀察,最後說:「台灣的生活是歐洲品質。」我們的工資、失業率低,但是生活品質高是不爭的事實。在中和移民棧附近的眼鏡行,一副眼鏡連同驗光1百元台幣,各地的成衣店競相減價,其實反映的都是「過度生產」的結果。以前台灣做成衣代工,把剩餘商品拿出來賣,會受到歐美廠商的責難,經常銷毀商品來壓制市場價碼,但是現在資本、生產力一到第三世界,大舉投資過度生產與後,在「暴殄天物被雷打」的思想下競相拋售,結果是窮人翻身。

但各地的認知還是有問題。雖然GNP、GDP以個人計算,但是第三世界家族的連結依然存在,買房子家裡全力支持。馬凱雷大學的司機1個月70美元工資,足以養家活口,且整個人的氣質像個總統!訪問過台灣的阿爾巴尼亞教授Julian Bejko工資4百美元,妹妹失業了,就補貼她1百美元。這些都是第三世界的通性。

請大家醒醒吧!資本主義是唯一道路的美國夢早已結束,剩下是腦子問題。

2016年7月19日,美軍從南海撤退幾日後,我在廈門大學訪問,碰上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主任的演講會,會場中擠滿了哈佛夢的學子,場內人頭鑽動,場面熱烈。這位先生演講沒有內容,只是在推銷哈佛,但是中國人沒出息,像是在抱哈佛大腿一樣。我問這位東亞歷史權威,怎麼看7月14日的事件,他不知道如何回應,我說:「美國時代結束了,哈佛也結束了。」這位加拿大籍的教授說:「哈佛永遠No. 1」,我說,「對,哈佛是No. 1,但是irrelevant(沒所謂)。」第2天晚間他的老師鄭振滿教授─我很尊敬的思想者─請客吃飯,論辯再度展開,這位先生最後居然拂袖而去!

2012年,在上海雙年展辦「西天中土─印中思想論壇」時,有記者訪問,問我們要做什麼?我跟著名策展人張頌人回答:「當中國與世界走在一起的時候,世界會改變。」幾年下來,讓我修正一下:「當印尼、印度、中歐與非洲走在一起的時候,世界已經改變了!」非洲是世界的未來,地大物博、人情互信普遍存在,人們的靈魂沒有被金錢吃掉,在開羅問路碰到年輕朋友,他們熱情洋溢,還給我一個三明治;在奈洛比,一位在數位科技業界工作的年輕女性告訴我,「失業不是問題,回家吃自己,有農地在,養家活口沒問題。」在中國傳統中城市一直是鄉村的延續,耕讀傳家、告老還鄉持續了幾千年,但今天不管是「鄉村城市化」或是農民工問題都一再顯示出對歷史軌跡的背離。

中國人不要太自我中心,「一帶一路」只是一個提案,印度「新香料」與印尼「新海洋時代」計劃,都是第三世界隱忍半世紀後在廢墟中崛起的表現,如何嫁接這些計劃突破民族主義,恢復萬隆相互扶持的精神,才是思想界的重要課題。

醒醒吧!請大家到世界各地走走看看,愛台灣也好,在中國也罷,世界已經變了,歷史翻了一頁,我們得繼續前進,與讀者們共勉。

20171020-娜歐蜜‧克萊恩(Moizsyed/維基百科)和她的新著《不能光說NO:如何力抗災難資本主義,贏取我們想要的世界》(時報出版)。
娜歐蜜‧克萊恩(Moizsyed/維基百科)和她的新著《不能光說NO:如何力抗災難資本主義,贏取我們想要的世界》(時報出版)。

*作者為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教授。本文為娜歐蜜‧克萊恩著作《不能光說NO:如何力抗災難資本主義,贏取我們想要的世界》(時報出版)推荐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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