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我身兼北智協、智總及育成的幹部，每天忙得不得了，回家還有一堆家事得做，智總同仁或社福界的朋友打電話找我，我經常是一邊拖地、洗碗、吸地毯或是幫昆霖洗澡，一邊側著臉、夾著電話跟他們討論公事。
在這段忙亂的日子裡，我突然接到國防部一紙通知，要昆霖在指定日期到軍醫院進行兵役體檢。昆霖爸爸半開玩笑地跟他說，昆霖啊，你要去當兵囉，他高興地手舞足蹈，嘴巴一直唸著：「要當阿兵哥，阿兵哥……」
我心想，這孩子連槍都拿不動，「向左轉、向右轉」「立正、稍息」的口令也聽不懂，要怎麼當兵？我打電話去兵役處詢問，他們的回答是，除非體檢結果證明他不符當兵標準，否則一切要照規矩來。我問對方，我兒子有重度身障手冊還不夠嗎？這種兵你們也要喔？對方堅持說，不行，我們只接受軍醫院的體檢結果，規定就是規定。
我想到澎湖許媽媽的經驗。她帶智障兒子到澎湖省立醫院體檢，想拿免役證明，院方卻說，這是軍醫院的權限，我們無法開立證明。許媽媽只得帶著兒子坐上飛機，從澎湖跑到高雄鳳山的八○二醫院進行複檢，費盡千辛萬苦才終於拿到免役證明。
軍方為了自己方便，增加老百姓的困擾，真是太差勁了。我故意跟兵役處的人說：「我兒子不太會走路，出門很不方便，你們要體檢證明？可以啊，你們自己來檢查！」
其實帶昆霖去軍醫院做檢查並沒那麼困難，我只是想藉此凸顯軍方的本位主義，看他們打算怎麼解決。結果台北市政府兵役處、國防部人力司、內政部，出動了六、七個人，親自跑來鑑定昆霖的狀況。當他們看到昆霖拿著小飛機、自顧自地在一旁玩耍的模樣，當場做出免服役的決定。你說，是不是很浪費公帑？
兵役處的人說，身障手冊有誤檢率，他們必須慎重其事，不是故意刁難。我心想，你們體檢只量身高體重，不做心智檢查，如果是輕度智障或自閉症，外表根本看不出來，不就害死人了嗎？何況身障手冊是政府核發的，為什麼軍方不能接受？如果軍方不確定身障手冊是否準確，只要把手冊標準與徵兵體位做個標準對照表，不就解決了嗎？這麼簡單的事情，他們居然都想不到。
智總接過不少陳情案，有智障兒當兵以後因為「不守軍紀」在部隊裡被整得很慘，最後是被抬著回家的。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家長根本不知道智障兒不必當兵，兵役單位一紙通知寄到家，他們就糊裡糊塗把孩子送走了，不知道這一去，可能就是永別。
有位嘉義的老農民跑來智總，到了辦公室只是拚命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們慢慢安撫他的情緒，他才老淚縱橫地說，他兒子在軍艦落海失蹤了，連屍體都見不著，軍方也沒有任何說明。
老農民的兒子叫魏福興，他在高雄新訓中心服役時，連長發現他不會唱軍歌，也不會答數，就連最簡單的折棉被也教不來，送去國軍醫院檢查，確認智商只有三十，可以退役。可是魏福興的運氣實在是太差了，鑑定報告和除役公文在「旅行」六個月的途中，他已經從輪機學校到了左營海軍基地，一路登上海軍艦艇，直到落海兩天後公文才送達。事後海軍坦承疏失，賠了好幾百萬，然而失去兒子的心痛豈是金錢彌補得了？
還有個發生在彰化很離譜的案子。智障的林奇宏自從二十歲入伍以後一直無法適應軍隊生活，先後逃跑了好幾次，每次都被軍法判刑入獄，但只要一出獄回到部隊又會再度逃跑。有回憲兵隊跑去他老家抓人，卻誤抓了住在隔壁，十七歲的智障者詹明勳，就算詹明勳拚命喊冤也沒有人相信。直到林奇宏在靈骨塔偷吃貢品被逮到，軍方才知道抓錯人，真的很誇張。這個案子後來在監察院提出了彈劾，但軍方根本不甩，只把檢察官、審判官及憲兵官各記個警告或申誡一次便草草了結了。
林奇宏哥哥來向我們求助時，他弟弟已經當了七、八年國民兵，被軍法判刑三次，這次是第四次被捕入獄，沒人知道他是智障者。我們是聽了林奇宏哥哥的描述，認為他恐怕有智能方面的障礙，於是協助他進行精神與智商鑑定，兩個星期之後，林奇宏就被軍方除役了。
那幾年，智總在義務律師詹順貴、楊雅惠和吳志勇的協助下，處理過好多這類個案。看著辦公桌上堆得高高的一疊檔案，我心想，如果兵役通知上註明有身障手冊就不必當兵，不就好了嗎？如果役政單位擔心手冊造假，在體檢時除了量身高體重也同時做精神與智商鑑定，不就好了嗎？為什麼每次都要等到出事了，他們才要檢討？
我腦子裡轉呀轉的，突然冒出一個「智障兵團」的點子：既然國軍這麼缺人，乾脆把所有成年智障者都送去當兵算了，而且要簽「終身役」，反正國防部預算那麼多，讓他們接手照顧智障者既可以解決社福預算有限的困境，又能讓父母卸下重擔，豈不是兩全其美？
一九九五年，智總與立委蘇嘉全召開「不是我不想當兵」公聽會，並在現場安排一群頭戴軍帽的「智障兵團」—他們都是收到兵單的成年智障者，其中包括了昆霖。我們的訴求很簡單，國家不需要智障者拿槍桿子來保護，更何況，沒有幾個人會為了逃兵而假裝智障。既然如此，軍方堅持役男必須到軍醫院檢查的理由是什麼？為什麼政府核發的身障手冊到了國防部卻不算數？
在公聽會現場，內政部社會司殘障福利科的官員承認，身障手冊的鑑定具有公信力，而且輕度智障的鑑定標準是智商五十九至六十九，符合國防部免服兵役的規定，所以只要領有手冊的人就不用當兵。然而內政部役政司卻當場打臉說，他們只是依法行事，沒有任何違法之處。一個部會兩種意見，這簡直就是人格分裂。
智總在兩年內召開三次公聽會，並在蘇嘉全、蔡式淵、尤宏、林光華等委員支持下，逼得國防部同意有身障手冊可以免體檢、免服役，至於已經被徵調去部隊的智障者，也同意全面徹查，重新鑑定了一、兩千人，最後有幾百人提前除役。現在，智總已經很少接到類似的個案了。
附帶一提，公聽會當天《自立晚報》的頭版就是一張昆霖頭戴軍帽的照片，他也是我們家第一個登上報紙頭版的人。事隔多年，蘇嘉全見到我還說：「姊啊，那時你兒子好出風頭！」
唉，這種風頭還是不要也罷。
本文經授權轉載圓神出版《為愛，竭盡所能：弱勢權益推手陳節如的奮戰之路》（原標題：昆霖的兵單）
責任編輯/林安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