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強國人很神氣嗎?旅德23年的她,在難民潮中看透德國人的夜郎自大⋯⋯

2016-04-27 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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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難民潮讓大批難民湧入德國尋求庇護,引發族群矛盾。(圖/wikimedia)

歐洲難民潮讓大批難民湧入德國尋求庇護,引發族群矛盾。(圖/wikimedia)

小兒子升上十年級,必修歷史課。學期開始後第一天上課,老師大致介紹一下這學期要囊括的課程範圍—古希臘、羅馬帝國、中古時期……,兒子舉手問:「老師,我們會學亞洲國家的歷史嗎?像中國、日本、印度史……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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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旅行時,經常接觸到各國的文化歷史、各個族群的遷徙、融合與矛盾,牽涉到東亞的歷史知識,我就把知道的、以前學過、後來讀到的,講給他們聽,安德烈和兩個兒子聽得津津有味,屢次激起大家查詢更多資料的興趣。

偏偏老師說:「喔,不會,亞洲史不好玩,很枯燥乏味啦,沒什麼好學的。」兒子回家失望地說,我搖搖頭:「你這個老師啊,毫無概念,亂下結論,什麼枯燥乏味?真是一派胡言!」

我會這麼說,是有根據的。好幾年前我在中學教中文課,跟聘請我的校長聊過幾次。校長是歷史學博士,他的辦公室內盡是歷史書籍,我一瞥書架,不禁好奇地問:「德國中學的歷史課也學習東亞史嗎?」他皺眉撇嘴,想了想,翻開六百多頁厚的歷史教科書中間的兩個跨頁,給我看,標題是一九○○年的「庚子拳亂」,和之後引起的「八國聯軍」和「辛丑條約」,就是全部,其他關於中國、東亞的歷史、文化、宗教、哲學,沒有隻字片語。而且,六百多頁的歷史課本題材太多太長了,反正教不完,大部分的老師會根本跳過這一章節。再往後翻幾頁,提到日本偷襲珍珠港事件,最後吞下廣島、長崎的兩顆原子彈投降,對於他們侵略中、韓、南洋的戰史一字沒提。也就是說,一般高中畢業的德國人,對東亞歷史是毫無概念的。

二十幾年前我在美國參加露營隊,其中一位隊友是愛爾蘭都柏林大學的歷史系學生,他說他研究的主題是「文藝復興」。「喔,那個啊!」我表示禮貌和興趣,從高中學的世界文化史中挖出幾個記得的名詞來迎合他,「十四至十七世紀起源於佛羅倫斯的文化運動,達芬奇、米開朗基羅的藝術成就是它的巔峰……等等,對不對?」愛爾蘭大學生驚訝萬分,問我怎麼會知道,哪學來的?我說臺灣高中唸文組的都學過啊。他大大慚愧,說對我來自國度的文化歷史背景零概念,既說不出任何人名、地名,更別提半個革命、運動了。住在德國二十二年,漸漸地對這種無知見怪不怪。其實,本來嘛,我們當年背得死去活來的歷史事件,唐詩、宋詞、元曲……,蘇軾的赤壁賦、王陽明的格物致知、庚子拳亂、鴉片戰爭、日本的明治維新,干他們何事了?亞洲近代史,他們只知道越戰,因為《藍波》、《阿甘正傳》電影演過,其他的,管他呢!知道做啥?

不知道,本來不是罪過,誰又能夠什麼事情都知道呢?不是連蘇格拉底都說:「我知道,我其實一無所知。」嗎?一生中若有機會接觸到其他族群的歷史文化,則保持人本情懷,當作故事聽聽學學、豐富見聞,畢竟四海之內皆兄弟,人的癡、嗔、怨恨,換個時空場景罷了,說到底不都大同小異?「談笑間,強虜灰飛湮滅」,人類挑起的哪一場爭奪不是如此?但是,覺得「沒這個必要知道,因為那個地方的歷史不重要、不好玩、沒什麼好學的」,恕我直言,就是夜郎自大。

夜郎自大的德國人很多。這樣講德國人也許不公平,夜郎自大的「人」,什麼國都有,充斥世界!自以為自己的族群、歷史、文化、語言……高人一等,是上帝的選民;或耽於悲情仇恨,自認有權利世世代代叫囂復仇的……,都是缺乏「人類」的同情與同理心。只是德國人的夜郎自大,在初時間,讓人不容易察覺。因為二戰過後,德國人認為極端的「民族主義」、「愛國情操」及「本土精神」是引起矛盾和戰爭的罪魁禍首,導致他們的教育內容將之完全摒除,沒人會說「以生為德國大日耳曼人為榮」,沒人敢說德國的文學、音樂、哲學……是世界文化之頂尖(我個人倒覺得德國的悲觀和理性哲學,巴哈、舒伯特……的音樂,根本就是現代「簡約」和「低調」的先驅);他們把汽車、電器品、工業設備、公路鐵路運輸網……等的品質做到極致,就是優越民族性的落實,他們愛用的是「好貨」,而絕不是「國貨」。除了歐洲或世界盃足球賽之外,幾乎從來沒人演唱或演奏過國歌。好吧,透露一下,我身邊的德國人,根.本.沒.有.人會唱德國國歌!

但是你在這兒生活久了,就感受到他們的驕傲和自以為是。在潛意識中,是否他們真的覺得日耳曼或高加索人種高過其他種族?也許或多或少,反正沒人會跟我承認。但是就我的觀察,越是沒有接觸過外來文化經驗的人,越有這種唯我獨尊及拒他的傾向。

這種人聽到我們母子對話,會一副好心好意地對我說:「噯,你要跟你的孩子講德文哪,你們住在德國,就得會講這兒的語言才行,別老講你家鄉的那個什麼話,誰聽得懂?沒有用的。」這時一定要用標準德文、氣定神閒地回他:「喔,在德國講德文太容易了,我堅持跟我的孩子獨處的時候,講世界四分之一人口使用的中文,建議您有空也該學學。」他就愣了!

這種人還會動不動說:「完全沒惡意喔,真的不是故意的喔!實在是,你們亞洲人都長得一個樣,黑髮、丹鳳眼、塌鼻樑、高顴骨……,完全沒有個人特色,實在不可能記得誰是誰嘛。」我就會說:「那你可能視力太差,要去檢查一下喔!還是看到亞洲人就自動視力鬆懈、智力瓦解呢?覺得反正亞洲人全都像白白紅紅的旋轉壽司,沾了醬油吃起來都一樣嗎?我知道你不是惡意或故意的,但是這樣太粗心大意了,期待你加油改進一下吧。」

這種人的另一個極端,就是戴著「粉紅色眼鏡」看待外來陌生文化,其實也是無知。他們妄自菲薄,兄弟鬩牆,把自己講得一無是處,硬說全世界最會嫉妒、最惡劣的人種,就是他的同胞;他們霧裡看花,說神祕的東方,什麼都是智慧的、善良的、道德的……;他們看到中文方塊字,就大讚會閱讀書寫這種艱難文字的都是天才;看到我們不用刀叉、用筷子吃飯,覺得難如登天,就編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道理,說什麼難怪不胖、身體好,因為用筷子吃飯夾不到菜,所以只好少吃、細嚼慢嚥,幫助消化……這不是恭維,是把種族文化簡約物化,不拿人本精神去理解。

最近從巴爾幹半島、北非湧進德國成千上萬的難民,申請政治庇護,期待能在此地長久生活下去。為此,我訪問了好幾位身邊的德國朋友,他們對突然暴增的外來移民/難民看法如何。電視、收音機裡不斷報導,許多城鎮的空地、教會、體育館都在一夜間變成了難民營,難民們沒有私人空間地擠在一起吃睡,和近在咫尺的優雅德國社區成為強烈的對比。他們的膚色、語言、習慣和命運與當地人迥然而異,人們既關懷又不安,焦慮接下來該拿他們怎麼辦?

大部分我身邊的德國人都認為,分享、幫助、給予和接受是必要的態度。我的學生蘇西是安老及重病的看護,她工作辛苦、工時長、所得微薄,卻願意捐獻、贊助有關單位,為難民營籌備生活所需。但是,這些難民所祈求的,不只是幾塊零用錢,也不是一餐美食,他們拚命求取的,是一份糊口的工作、安定的生活,他們的要求不高,甘願出賣廉價勞力。這一來,以體力討生活的蘇西將會第一批被犧牲而失業,因為這些無家可歸的浪人,不在乎勞保、不要求工時長短,他們只要活下去,不問質量,埋頭苦幹,有一天過一天。蘇西慚愧地意識到,當自身的權益被恐嚇,高唱的兼愛理想就不得不撞壁。畢竟被法律保護的、講究生活品質的德國勞工,在成本的考量下,拿什麼跟他們比?

蘇珊娜,在社會局附設學校教導難民德文,她有第一線跟難民個別交流的經驗。是的,她說她了解一般德國人的不安與恐懼,因為大部分的難民是隻身一人的成年男子,他們仗勢年輕力壯,單槍匹馬地逃離戰爭、宗教迫害的家園,期待有朝一日安頓下來,再設法把受困的家人接出來團圓。這些大男人們群聚在擁擠的難民營裡,看起來無所事事,無聊鬱悶,也難怪德國人再再叮囑他們的女人、孩子,別太靠近那些難民,他們不會聽說德語,誰知道他們在打什麼鬼主意?

瑪希,一位拿失業救濟金過活的中年婦女,對打工挑剔得不行,說工資若是高不成低不就,還不如不賺這幾塊錢,因為稍賺多一點,繳完稅,沒剩幾個銅板,比平白拿救濟金還少,不是白忙一場嗎?她每個月交五十塊歐元給健身房,把自己練得腰是腰、臀是臀的,沒事去桑拿蒸蒸烤烤,悠閒的很。她說,真不懂德國政府拿這麼多錢去救濟希臘經濟、東南歐與北非的難民幹嘛?怎麼不多補助補助自己國家裡我們這些窮人呢?

我邊聽邊想,這個世界本來是屬於哪個族群或政治團體的嗎?你誕生在哪個家庭、哪個國族城市,是命運巧合?還是你掙來的所得?有沒有可能會有另一種排列組合?在另一個時空,輪我做難民?輪你來救濟?做強國人很神氣嚒?做弱國人很卑微嚒?甚至做不了人呢?剔掉一切的頭銜與門面,剝除自我,發現,其實連名字、所屬國家,都只是一個標籤代號而已。只有閉上眼,從呼吸中去理解,才知道,世界上的萬物,真的是個分不開的「一」,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本文經授權摘錄自二魚文化出版《拉德弗森林異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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