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師真相》檔案NO.2:我不想變成邊緣人

2015-06-02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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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行約2年的阿章,話匣子打開全是故事。(王立柔攝)

入行約2年的阿章,話匣子打開全是故事。(王立柔攝)

阿章擁有深褐色皮膚和大大的眼睛,憨直的臉孔,彷彿什麼都讓人看清楚了,但我與他見面快滿一小時,就是還沒看過他笑。如此拘謹、木訥的一個人,一度主動抱歉地向我解釋,他不是態度差,只是很不擅長與陌生人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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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介意,但腦海中立刻浮現困惑:已經吃了半小時的晚餐,仍把我當成「陌生人」的阿章,今晚又為什麼會接受我的訪談呢?或許每個人真的都有自己的故事想說吧。

事實上,這幾天訪談好幾位同志按摩店的男師傅,阿章是告訴我最多故事的一個。即使言談間,阿章三番兩次強調自己的表達能力不好,也即使阿章講話,確實就像,這樣,一句話,斷句,很多次,但聽了不久就發現,去掉那些空白,阿章說話幾乎沒有贅字,比起嘰哩呱拉、舌粲蓮花的表現,他反而言簡意賅多了,印證所謂「慢慢來,比較快」的格言。

阿章描述事情時,更常常出其不意地蹦出幾句絕妙譬喻,他的表達能力絕對超過他所自信的。我們的談話漸轉活潑,也歸功於阿章提起兩個好玩的小故事。

接客百態 去過宮廟 服務過黑道大哥

有一回接客,他被叫到服務對象的住家,定睛一瞧,竟然是間頂樓加蓋的宮廟。在大佛坐鎮的房間裡,在薰繞的香火、莊嚴的佛樂中,阿章才搞懂,那位他原本以為只是雄性禿的男客,可能不只是雄性禿。最令人叫絕的是,「付錢的時候,他去挖那個功德箱,你知道,大家都是投100塊、200塊或10塊、20塊,所以他就一直挖一直數,湊一湊給我。我那時就在想,等一下出門是不是會被雷劈死?」

還有一次,阿章被一位黑道大哥約在汽車旅館,交易進行時,5、6名小弟就在樓下的車庫守著。「這個case讓我有印象,是因為大哥就是要掌控小弟,而我們在上面幹嘛其實小弟都知道,我想知道他們怎麼看待大哥叫男師來服務?」

阿章接過的客人也不完全是男性,應該說,不完全只有一個男性。他曾經遇過一對異性情侶,每次都是女生叫他來,走的時候也是女生付錢,「她很喜歡看她的男伴被進入,我們在做的時候,她就在旁邊很興奮地看著、玩弄各式各樣的情趣玩具。」

然而,不善與人相處的阿章,究竟是如何承接這一個又一個全然陌生的客人,如何赤裸裸回應各色各樣的情慾需求呢?阿章略帶驕傲地回答這個問題,「做這行才發現,我就『在商言商』這方面還蠻厲害的!當我知道我要面對的這個陌生人是客人時,我另一副面具就會戴起來,而且我特別喜歡遇到醫師跟律師,那種文質彬彬、小時候都拿第一名的人,當我有辦法逼出他瘋狂的那一面,真的是很有趣。」

脫下衣服後 更能感受內心的溫度

外界常常認為,性交易不涉足心靈內在,純粹用金錢買賣淺易的肉體關係,但阿章反而在這樣的工作中,有機會撫觸陌生人內心的紋理。「很多來這邊的客人,講白一點,就是在三溫暖站一整天都沒人理他的那型。可是我按摩時偶爾跟他們聊天,聊完會覺得這個人其實還蠻……蠻性感的。從言談中比較知道對方的內在,就發現這個人其實比市面上的孔雀還來得好很多。」

阿章也驚覺,「人沒有穿衣服之後,其實就變得很好說話,不再那麼的複雜,我以前在電子公司應對長官還複雜得多。」他最近遇到一個小兒麻痺症的客人,一進門就開始對他抱怨,抱怨老闆、抱怨上次的師傅、抱怨價格、抱怨樓梯……,其他師傅可能認為這是奧客,「但我覺得,就陪他一起抱怨、傾聽啊!結果後來我扶那個大哥下樓離開,他笑著一直揮手、一直揮手送我走。那天,我還蠻有成就感的。」

我漸漸明白,是這樣敏銳、易感的心理特質,讓阿章成為記住最多故事,也最詳盡與我分享故事的男師。阿章心裡住得最深的兩個老人,再次驗證他的情感豐沛。

第一位年屆90歲,多次從屏東搭客運赴高雄,是個罕見的、風塵僕僕的老邁尋歡客(或者該稱為尋暖客?他的陰莖已無法充血勃起,尋求的不過是一點溫暖的親密感)。某次,老先生改將阿章喚到屏東他家、傳統的三合院,趁著滿堂子孫出門拜拜時按摩。

「那次我問他,怎麼知道這些資訊?以他的年紀、環境應該很封閉啊。他說是因為他的鄰居。他的描述讓我覺得他們可能有感情關係,我就白目多問了一句:那你怎麼沒找他,還來找我?結果那個阿伯竟然大哭!我才想到,可能是走了。但我也很感動,『廝守終老』這個概念,在他們身上可能是存在的。」

交換的不止於金錢與肉體

阿伯痛哭的當下,阿章給予擁抱,如今卻慌忙搖頭否認他的體貼,「沒有沒有,我沒有那麼高尚,只因為我誤踩他的地雷而已」。但我接著問「那為什麼要安慰他」時,阿章用一副「你很奇怪欸」的口吻反問,「阿我就在那裡啊,不然我要怎麼辦?」我想,就算阿章一點都不溫柔,這個行業的施與受,也自然而然地不止於金錢與肉體。

同樣在屏東的另一位老先生,則是阿章踏入這行的兩年來,唯一不接而返的客人。「他住在一間理髮院樓上,那層樓是理髮院堆放椅子等雜物的地方,很小、很髒,也沒有燈,他用水果箱鋪一層保麗龍當床,旁邊是吊點滴的架子和尿壺,小桌子上面滿滿的都是藥。那個大哥的臉,黑瘦得不成人形。」

直闖這一幕淒涼晚景的阿章,被震懾得勉強開口:「大哥對不起,今天可能沒有辦法……」儘管過了這麼久,阿章仍好似驚魂未定。「我看到他的感覺真的好像被電到一樣,就是一個孤老的同志,面臨到最糟的情況,連健康都沒有了。我猜他可能是用老人年金叫師傅,我很慶幸沒有用到他的錢。」

那天回家,阿章覺得自己被迎頭痛擊了一頓,無可迴避地把這幾年的事情重新想過一遍,「人生走到現在,其實我沒有一件事情是上正軌的。唯一能講的就,我有布置一個我很喜歡的家……其他沒有一樣東西是上正軌的,小時候也是想說,可以當個作家,然後開好車什麼的,到了現在,小時候的想像沒有一樣是實現的。」

「其實我到現在,內心深處都還是不太認同自己在做什麼。當初為了鉅額房貸,有點走投無路才來做這個。現在已經好多了,以後也還是會繼續做,只希望將來人家看到我,我所呈現出來的狀態,不會讓人感覺『這個人就是社會的邊緣人』。」

坐在皺著臉的阿章對面,我彷彿清晰看見他那一天的落荒而逃。作為一個男同志性工作者,阿章的生活有很大一部份非法、見不得光,連對長年交往的男友都不敢說,在社會上的地位可說已經在「邊緣」了,但阿章害怕的不是標籤本身,他害怕的是變成真正的邊緣,害怕理髮院樓上邊緣的氣味,害怕變成一個孤老的同志,苦滋苦味地嚼著人生的殘羹,成為自己都難以忍受,也令人不忍的一團影子。

阿章當然有他的矛盾,最初以邊緣之姿踏入性工作,拜這份收入才從邊緣游了回來,但他心底仍不能認同自己的工作。這多少是內化了社會的偏見,但更濃的成分其實是人生不如預期的失落感吧?撇開同志、性工作者等身分,阿章的失意也就是每一個平凡人的失意──終其一生,有多少人能真正觸及夢想?有多少期待是一定會達到,或沒達到仍必須把日子過下去的呢?幻滅的時刻,又是否還有些什麼,能夠撐住我們的身子?

我不曉得答案。只是那一晚,望著阿章告別離去的背影,我至少知道,他很快,就會回到那個,他布置得,很喜歡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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