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數據》核一除役之路
核一廠運轉40年,原訂要在2018年正式除役,然而,40年前被視為尖端科技、成為十大建設之一的核電廠,如今最後一哩路卻走得艱辛。
01

我家旁邊就是核電廠!「感覺被當成二等公民」,等了40年卻仍擔心看不到核一除役

自核一廠決定興建後,乾華村裡的居民四散。圖為石門鄉一隅,此處曾是小型茶葉加工廠。(廖羿雯攝)

自核一廠決定興建後,乾華村裡的居民四散。圖為石門鄉一隅,此處曾是小型茶葉加工廠。(廖羿雯攝)

假日的午後,若開著車子一路往北,沿著淡金公路前進,從淡水開始,海就不曾消失在視線以外。路上經過白沙灣、老梅社區、石門洞,然後就是核電廠。這是台灣第一座核電廠,從1979年開始商轉、到今(2018)年的12月5日屆滿40年效期,正式步入除役階段。

數棟灰黑色的水泥建築、溪流筆直通向大海是為放流水口、廠區中間隔了一座小山、還有電廠門口旁略顯突兀的十八王公廟,對於許多80年代後出生的人,核一廠就是核一廠的樣子,對於年過半百、世代居於此地的石門人卻不然;也許多數人都聽說那裡是兩蔣時代欽點的十大建設之一,卻不曉得那條溪本該是蜿蜒的、依傍石門曾經最多人聚集的乾華村以及乾華國小。

這裡曾經有山有水、充滿茶香

乾華溪谷地區舊稱阿里磅,過去乾華村裡以練姓家族為最大宗族,乾華國小則匯聚了來自草里、茂林、乾華三個村莊的學子。日據時期,石門約有6、7家大型茶廠,阿里磅紅茶更是知名的外銷品牌之一,乾華溪谷四周的山坡上都是茶樹布成的梯田。對於現年96歲的練秀妹(化名)來說,茶山就是兒時最鮮明的回憶,打自5、6歲起,每日天剛亮就得上山採茶、撿柴。

 20181018-核一廠專題,核一廠周邊茂林社區石門乾華國小。(顏麟宇攝)
乾華村過去以練姓家族為最大宗族,乾華國小則匯聚了來自草里、茂林、乾華三個村莊的學子。(顏麟宇攝)

但這樣的記憶很短暫,練秀妹還小就被許了人當童養媳,離開乾華村。10幾年前,她和小時候的手帕交邱昭順(化名)一起搬到茂林社區,但原來的故鄉早已回不去了。196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為穩定供應更大的供電量,政府核准興建核一廠,並選定乾華溪谷為場址,而後國際上爆發中東石油危機,火力發電成本大增,政府把核一廠列為十大建設之一,更顯迫切。

核電廠拆散了居民,「就像蜂巢被弄破」

自核一廠決定興建後,乾華國小不得不遷移,乾華村裡的居民四散,或投靠親戚、或隨工作而居,原有的田地化成微薄的補助金,紛紛搬往三芝、金山、基隆、台北…等地。戒嚴時期的黨國威權體制下,容不得半點反對的聲音,即便到今日,要練秀妹談談族人遷去哪了、或政府徵收土地時的情形,她也只肯透露,曉得要蓋電廠、其餘什麼也不知道。

「大家都滿世界搬啦,就像蜂巢被弄破,裡面的蜂就四處飛。」90歲的邱昭順笑著在一旁打比喻,「後來我們兩個老人就一起回來這邊住,像度假似的。」現在她們一起住在一幢簡陋的房子裡,兩側雜草叢生,從門口一眼望進就能看穿整個屋子。

 20181018-核一廠專題,核一廠周邊茂林社區石門當地耆老,看著老照片尋找小時候的居所。(顏麟宇攝)
核一廠的興建,改變了周邊居民的生活。圖為茂林社區當地耆老,看著老照片尋找小時候的居所。(顏麟宇攝)

地方繁榮的希望,最後卻帶來失望

核電廠是什麼,50年前在地方上沒有人理解。對於一些人來說,那代表新的打工機會;對於一些人來說,那是被國家選上的光榮。回鄉種茶的李宗烈回憶道,當時鄉下人窮,農閒時若要打工,要嘛去瑞芳挖煤礦、又或是出海捕魚,核一廠的興建需要大量土木工程的粗工,便成了地方人就近賺錢的好選擇。

李宗烈的父親就是一例,在核一廠建造過程中去打過幾次零工,沒想到某次被鋼板壓傷了筋骨、再無法做粗活,反倒因此步入製茶的行列。大致上,地方人都盼望著,高科技又先進的核一廠完工後,可以更加促進石門繁榮、為地方創造更多就業機會。

2018121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受訪者李宗烈的老家。(廖羿雯攝)
回鄉種茶的李宗烈說,當時鄉下人窮,核一廠的興建需要大量土木工程的粗工,便成了地方人就近賺錢的好選擇。(廖羿雯攝)

這樣的願望在建廠時期也許實現過,而電廠正式營運後,員工數雖然越來越多,卻都是外來的台電員工,在專業知識程度極高的核電領域中,石門當地的居民也逐漸了悟,這些就業機會並不屬於他們。另一方面,現任核一廠機械組經理方慶隆在當時則恰好趕上了這樣的機會。

有一段時間,清大核工系是台灣理組學生的第一志願,方慶隆雖非核工系畢業,本身也是工科背景。1973年進入台電後,先到火力發電廠待了11、12年,後來因為父母住在北部,以及周遭進核一廠工作的同學們的建議,透過台電內部的考試調職到核一廠,一待就是34年。

越是了解,越是放心

對教育水平較低、環保意識還沒抬頭的石門人來說,核能是懵懂無知的概念,對方慶隆而言卻不然。他提到,火力電廠的老長官擔心輻射線有危害,並不希望他過去核一,而他自己心裡也有過疑慮。真正進入核一廠工作後,方慶隆說,隨著天天和電廠相處在一起,心理些微的恐懼才漸漸弭平。

2018121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核一廠機械組經理方慶隆。-3(廖羿雯攝)
核一廠機械組經理方慶隆原本也對核能安全有過疑慮,但在進入核一廠工作後,隨著天天和電廠相處在一起,心理些微的恐懼才漸漸弭平。(廖羿雯攝)

方慶隆的角色負責廠內設備的維護,包含反應爐區,除了反應爐區只能在大修時靠近外,當設備發生異常時,就要到現場修復、維持機組的正常運轉,因此相對其他組的人,日常接收到的輻射劑量更高。「但我們管制得很嚴格,」方慶隆強調,只要劑量超過規定的可承受程度,就不能進入工作區。

核電廠員工宿舍為何不設在附近?

越是了解越是放心,正是方慶隆的寫照,卻非全部人的心聲。有一點令許多核電廠在地人都耿耿於懷的是:為什麼台電的員工宿舍在淡水而不是石門,每天都靠交通車來回載送?

李宗烈退伍後,在十八王公廟附近開起農產店,常常和核一廠門口警衛閒聊的他,有一天也不禁將這個疑問脫口而出。沒想到警衛回答,核電廠的30公里內都算是危險範圍內,所以廠內員工與親眷住遠一點比較保險,惟警衛須看顧電廠,宿舍才會設在電廠旁邊。「當初聽到後當然很震驚啊!」李宗烈說:「就會覺得電廠不曉得還欺瞞多少危險真相不讓我們知道。」

2018121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受訪者:李宗烈。-3(廖羿雯攝)
核一廠周邊居民李宗烈當初聽到「核電廠的30公里內都算是危險範圍」時,覺得很震驚,因為「電廠不曉得還欺瞞多少危險真相不讓我們知道。」(廖羿雯攝)

前總統蔣經國1987年宣布解嚴前後,被壓抑太久的言論自由日益蓬勃,許多有關核一廠大大小小的事故消息開始不脛而走,例如廠內核種外洩,數人暴露在高輻射風險中、廠區發生空浮事件,據傳連警衛室門口測得的輻射值都高於法定標準50倍、有員工在反應爐修護工程中摔傷,受到大量輻射污染,幾天後就離世、反應爐多次因人為疏失急停跳機……等。

對此,曾多次擔任民意代表、家住金山的許水成指出,過去核電廠消息封鎖嚴實,但仍有些工安意外是廠內員工的家屬洩漏出來的。據他所述,洩漏消息的員工家屬一方面害怕事情曝光會被解僱、不敢說得太明白,另一方面卻又倚靠知情的地方人士與環團組織陳抗,為受傷的親眷謀求更好的福利。

2018121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受訪者許水成。-4(廖羿雯攝)
曾多次擔任民意代表的許水成透露,過去核電廠消息封鎖嚴實,但仍有些工安意外是廠內員工的家屬洩漏出來的。(廖羿雯攝)

提到抗爭,早期規模較大、且較有組織性的,莫過於蘭嶼的反核廢運動。由於國際間一度要將核廢料做投海處理,原能會遂訂出核廢料的離島暫存計畫,1982年5月,蘭嶼低階核廢料貯存場完工啟用,成為往後14年連續接收本島核廢料的伊始。1987年解嚴之後,蘭嶼的「反核廢驅逐惡靈運動」正式拉開序幕,並延續至今。

國際核災的陰影,「那是滅種欸!」

如果說先前在居民之間口耳相傳的核電廠事故讓人暗生警惕,蘭嶼反核廢運動猶如前車之鑑,美國三哩島、蘇聯車諾比、以及日本福島三大國際核災,就是在敲響核電廠周遭緊繃心靈的反核警鐘。

20181212-SMG003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國際三大核災回顧
 

許水成表示,以往台灣的核電廠終究不曾發生什麼大事,加上知識的落差讓多數的居民不足以了解核電,無知也就無畏;直到車諾比核災發生後,他們才意識到,原來核電廠發生事故會是什麼樣子。「那是滅種欸,」許水成雙眼微瞇,一字一句鄭重說道:「假如台灣發生核災,即使你人還好好的,你要到任何一個國家人家都不要你,因為你被(輻射)污染了。」

即便核一廠自商轉到除役,未曾發生真正的毀滅性事件,核災的陰影仍舊與地方人如影隨形。對於這種似有形而無形的心理壓力,李宗烈更明確地描述:「就像未爆彈一樣,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這個不確定性就是我們最害怕的。」沉凝片刻,他語氣平和而堅定地補充:「我們的土地、親人都在這裡,一輩子都不能碰一次。」

高標準核安文化,台電人引以為傲

當然,台電也從核災裡獲得了一些啟示。方慶隆說明,最早核電廠並沒有核安部門、甚至總公司亦不曾設置核安處。後來國際核災發生,台電與核電廠不僅成立核安部門,更投入大量資本一次次地更新、強化原有的員工訓練與設備。

具體而言,核一廠運轉組運轉課長王文圓解釋,核電廠高度重視核能安全,每一個人員要執行每一組操作時,都有固定的程序書要遵循,幾乎是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回報、修正、確認,並時常進行不同風險情境下的演練,諸如颱風、地震、海嘯來襲時該怎麼辦;風速多強該停機、廠內供電停電時有哪些緊急電源可供應變……。

2018121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核一廠運轉組運轉課課長王文圓。-1(廖羿雯攝)
核一廠運轉組運轉課課長王文圓說明,核電廠高度重視核能安全,每一個人員要執行每一組操作時,都有固定的程序書要遵循。(廖羿雯攝)

每個重大核災過後,電廠內部的相關程序書都會經過一番修改,探討程序書上如何新增關卡,就算緊急人員操作有誤輻射也不至於外洩。王文圓更提到,機組跳機其實是一種保護機制,確保反應爐會在安全無虞的情況下才運轉,過去數次跳機多半源於人員疏失或管線異常,歷經程序書、設備等無數次的改善後,近幾年已不再有類似的問題。

「我們訂了一個標準在這裡,其實做到這就夠了,但我們自己還會把標準再往下降。」方慶隆誠懇而自信地說著,「只要是重要的設備,我們都寧可保守一點,不讓它冒一點點風險。」這就是台電人引以為傲的核安文化。

用錢「溝通」?會吵的人有糖吃

然而這套核安文化,與地方居民——特別是反核民眾的期待始終不相符,追根究底,「溝通」大概是台電的致命傷。根據北海岸反核行動聯盟理事長郭慶霖的觀察,台電與核電廠周遭地方的「溝通」,是一種非常底層文化的手段,並非談論損益、而是和特定人談論利益,如針對某些在地方具有影響力的頭人,給予「不正常」的幫助或資助。

白話一點來說,李宗烈直言:「沒有人抗爭,它(台電)就不會理會啦,這是很現實的事情。」所謂的回饋金,其實也是70、80年代多次抗爭而得來的。

回饋金的本意是要補貼承受鄰避設施的電廠居民,多年來,卻反而形成橫亙在聲援反核運動的居民心上的一根刺,更是擁核、反核兩派人馬交鋒時,怎麼也說不膩的攻防點之一。事實上,前陣子才有擁核人士公開抨擊蘭嶼人反核只是為了爭取回饋金、將「回饋金」污名化。

拿了回饋金就該噤聲不語嗎?

台大社會系副教授劉華真指出,「回饋」兩個字才是虛詞,掩蓋了這筆費用是用來「補償」或「賠償」在地居民的本質,因為大部份的國營或民營企業仍不願承認,鄰避設施對於在地居民的心理、生理、社會和經濟上帶來負面衝擊,「回饋」代表企業志願花錢做社區關係,其中隱含的邏輯就是:「我都對你們那麼好了,大家當好鄰居好朋友別鬧了。」打點、摸頭的意味濃厚。

 20181018-核一廠專題,核一廠周邊茂林社區石門練氏宗祠。(顏麟宇攝)
回饋金的本意是要補貼承受鄰避設施的核電廠居民,卻常成為擁核、反核兩派人馬的攻防點。圖為核一廠周邊茂林社區練氏宗祠。(顏麟宇攝)

不論在哪些案例中,好像只要拿了錢,反抗者就理應安靜、妥協,對此劉華真以交通意外來類比,舉例道:「有人出了車禍、拿到肇事者的賠償後,大家會不會說那個人不能對外主張取締超速或酒駕?應該不會吧。」同樣的道理,她反問:「難道拿到實為賠償/補償金的居民就不能反對嫌惡設施的設置嗎?我不這麼認為。」

當被問及住在核電廠附近究竟承受什麼傷害時,李宗烈的回答是:「一種被當成二等公民的感覺。」台電為照顧員工讓他們住得那麼遠,令他深深感覺在地居民的死活似乎沒那麼重要。劉華真表示,台灣一次次犧牲少數人、成就多數人的經濟美夢,當這些少數人站出來為自己發聲時,還得被質疑在抱怨什麼、一切不都很好嗎?「我簡直不能想像這種態度對少數人造成的心理傷害。」

與核一廠相處數十年後——幾乎相當於某些人的一輩子,心中再怎麼無奈,也被歲月磨成了「習慣」。老核電廠建於戒嚴,當時的人有什麼不滿都只得噤聲、現在則是出聲也沒用了,「不要延役、趕快除役,把土地還給地方,大概也只能這樣想像。」郭慶霖說。

 20181018-核一廠專題,北海岸反核行動聯盟執行長郭慶霖。(顏麟宇攝)
談及核一廠周邊居民與核電廠相處數十年,北海岸反核行動聯盟理事長郭慶霖只希望核電廠「趕快除役,把土地還給地方」。(顏麟宇攝)

告別核電廠,他們滿懷感傷

如今,核一廠的運轉執照已經到期,即將開始除役,卻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對於方慶隆、王文圓二人來說,核一廠是相處超過30年的老夥伴,談論核一廠的日常簡直深入骨髓,「我們已經走火入魔了,滿腦子都是設備,」王文圓笑著透露,平時聚餐或者參加員工旅遊、出門在外,同事們只要一有機會聚在一起,聊的說的全是電廠。

提起過去核電的貢獻,王文圓回憶,無論是否邁向非核家園,核電廠都確實帶來穩定的電力,並在台灣的電力業史上締造許多輝煌紀錄,比如2014、2015連續2年3座核電廠滿載發電,一年的總發電量達400億度;又如2005年核一廠連續運轉538天,創造全世界同型號機組的紀錄。

「跟機器相處太久了,你說沒有感情是騙人的,我們看這些東西就像在看小孩子一樣。」為核一廠奉獻大半青春的方慶隆更是坦承自己沮喪又感傷,但既然政策如此,皆下來就會盡力做好除役的工作。

2018121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核一廠運轉組運轉課課長王文圓(左)、核一廠機械組經理方慶隆(右)。(廖羿雯攝)
面對核一廠即將除役,核一廠運轉組運轉課課長王文圓(左)與核一廠機械組經理方慶隆(右)難掩感傷。(廖羿雯攝)

除役遇難題,核廢料何去何從?

而從地方老人的角度來看,除役顯然是眾所期盼的事,當然也就免不了直接面對核廢料的處理問題。核一廠內的燃料池皆爆滿,台電雖早已蓋好室外乾貯場要移置用過的核燃料,仍卡在新北市府不肯放行水保完工證明,導致乾貯場無法啟用,若反應爐中的燃料棒一天不清除,核一廠就無法進入真正的除役。

外界解讀新北市府因擔心我國若一直找不到最終處置場,該乾貯設施就會從暫存變永久,故遲遲不願發放水保證明;台電規劃將用過核燃料放在室外乾貯場內暫存40年,再移往最終處置場,可是李宗烈提醒,40年之於高齡化的地方人口來說就好比無期徒刑,而我國現在連低階核廢料的最終處置場都找不到。

 20181018-核一廠專題,核一廠及出水口。(顏麟宇攝)
核一廠的室外乾貯場早已完工,但卡在新北市府不肯放行水保完工證明,導致乾貯場無法啟用,核一廠也無法進入真正的除役。(顏麟宇攝)

當然也有其他意見的存在,例如許水成對核廢料存放的態度出乎意料地開放。他認為當前的政治氛圍下很難找到最終處置場址,但核廢料的問題終究要解決,倘若台電確保管理完善,他個人其實可以接受核廢料永久放在北海岸。

「你期望有一天核電廠消失嗎?」

「會,我還是希望它真的除役,還給我們在地居民可以世代居住的地方。」

「那你相信這件事會成真嗎?」

「不相信。我覺得政府不可能有能力處理核廢料的問題。」

「你對除役後有什麼想像?」

「時間要拉20多年,我們看不到啦。」

上述來自李宗烈的回應,流露出一股與期待並存的悲觀,且他不是唯一一個有這樣想法的人。大選過後,「以核養綠」公投以589萬票同意票通過,社會上鼓吹應繼續使用核電、否定2025年非核家園的聲音並不在少數,因應這股力量,政府最近也順勢放出評估核三、核二延役的可能性,事實上核三廠現在甚至還沒進入申請程序中,就已遭到地方政府的強力反彈。

可以預見的是,穩定走入除役的核一廠,都還需經過漫長的社會溝通與風險衡量,假如核電廠延役,周遭的居民該怎麼辦?誰還能等待一個又一個的20年?

本篇文章共 1 人贊助,累積贊助金額 $ 45

喜歡這篇文章嗎?

廖羿雯喝杯咖啡,

告訴我這篇文章寫得真棒!

來自贊助者的話
02

頭痛的不止台灣!全世界有413座核反應爐,卻連一個高階核廢最終處置場都沒有

目前全球共有31個核電國家、413座運轉中的核反應爐,但尚未興建完成任何一座高階核廢最終處置場。圖為法國卡特農核電站。(取自維基百科/CC BY-SA 3.0)

目前全球共有31個核電國家、413座運轉中的核反應爐,但尚未興建完成任何一座高階核廢最終處置場。圖為法國卡特農核電站。(取自維基百科/CC BY-SA 3.0)

核電產業發展逾半世紀以來,放射性廢棄物的後續處理一直是國際間的未解難題,目前各國所採取的最終處置作業措施,多指深層地質處置的方式,也就是將核廢料與生態圈隔絕貯存,待其放射性自然衰變。隨著越來越多核電廠除役,用過核燃料的處置需求將越來越迫切,但至今國際上還沒出現任何一處真正興建完成的高放射性核廢料最終處置場。

根據國際能源與核能專家Mycle Schneider今年度發表的《2018世界核電產業現況報告》統計,目前全球共有31個核電國家、413座運轉中的核反應爐。每部核電機組運轉到了最後,都將進入除役階段,截至2018年中,共有115座反應爐正在進行除役;若以大多核電機組設計的40年運轉期限來看,到了2030年將會有216座核反應爐關閉。

20181212-SMG003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數字看核電
 

除了核燃料棒,核廢料還有這些…

待反應爐關閉、或真正步入「除役」階段後,緊接而來就要面對核廢料(放射性廢棄物)何去何從的難題。依放射性高低區分,核廢料大致可分為三類;用過的核燃料以及從廢燃料棒再加工分離出的萃取物,皆被視為高放射性廢棄物(HLW),只佔核能發電產生之核廢料總體積的3%,其放射性卻佔所有核廢料放射性的95%。

事實上,核電產生的核廢料中,高達90%都是低放射性廢棄物(LLW),但其放射性僅為所有核廢料放射性的1%,廠內員工的工作服、手套、工具等皆屬之,由於LLW體積龐大,需先透過焚燒、壓縮,減少其體積,再做貯存。

20181108-SMG003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高階核廢,體積小放射性高。切割圖-5
 

另外還有中放射性廢棄物(ILW),指的是濾器、反應爐內部更換的零組件、經再處理所產生的廢液…等,在貯存上需要一定的屏蔽,其中較小的物件、或者任何非固體都可以在混凝土中固化以便處理。不過台灣在核廢料的分類上只區分出低階核廢與高階核廢,高階核廢專指用過的核燃料,其餘者為低階。

台灣3座核電廠,將產生5000噸重金屬的用過核燃料

用過核燃料是核廢料管理中最重要的一環,根據國際原子能總署發布的數據,從第一座核電廠開始商轉後,全世界共製造了36.7萬噸重金屬的用過核燃料,每年平均約增加12000噸。以台灣來說,原能會表示,核一、二、三廠若使用40年準時除役,共會產生5000噸重金屬的用過核燃料。

根據管理定位的不同,其核廢料處置政策還可以分成開放式循環(open cycle)、封閉式循環(closed cylce)兩大方向。開放式循環將用過核燃料視為廢棄物,待核燃料從爐心移出、冷卻後,直接裝罐密封掩埋到地底下處置,芬蘭、瑞典、美國與台灣皆屬之;封閉式循環則視用過核燃料可以進一步使用,經再處理技術分離出可用物質,再將剩下的廢棄物玻離固化後予以最終處置,採用此循環者最知名的莫過於法國。

20181108-SMG003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高階核廢何去何從?。切割圖-4
 

原則上不論是高階或低階核廢料,國際間傾向選擇深層地質處置方式作為核廢料最終的去化管道,亦即要找到地質穩定、不致於影響地下水層、核種污染不易擴散、遠離生態圈、人口密度較低的地方,深掘300到1000公尺的地底空間作為最終處置場來存放。

高階核廢料,需存放數十萬到百萬年

核廢料的放射性含量不同,最終處置的目標年限也不一樣。例如低階核廢料裡佔最大宗的「鈷-60」,半衰期約為5.3年,大概需要放置百年的時間其輻射強度才會接近自然背景值。高階核廢料——此指用過核燃料,數量雖少,但核種組成複雜,半衰期從數十年到上萬年都有,需進行數十萬到百萬年的最終處置。

如何穩定貯存帶有輻射威脅的核廢料上萬年,可說是人類面對核能最頭痛的問題之一,各國雖已有不少營運中、或處於監管狀態的低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場,如韓國、美國、法國、日本…等,但可以建造高階核廢料最終處置的場址相對難尋,多年來僅有芬蘭正在興建當中,其餘國家則分別在不同階段遭遇困難。

20181212-SMG003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各國核廢最終處置場概況
 

芬蘭:世界首座興建中的高階核廢最終處置場在這裡

1995年,芬蘭便成立核廢料的專責處理公司(Posiva),並從隔年起就不再將其境內產生的用過核燃料運送至俄羅斯進行再處理,而是暫存在電廠內的用過核燃料池內。2004年,Posiva公司開始在芬蘭外海的Olkiluoto小島進行地質研究,2012年Posiva提出建照申請,並於2015年成功取得建照,成為世界首座邁入興建階段的高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場。

2018121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芬蘭:安克羅最終處置場施工內部。(取自Posiva公司官網)
芬蘭擁有世界首座興建中的高階核廢最終處置場,主要的設備包含隧道、研究設施及豎井。(取自Posiva公司官網)

這座最終處置場被命名為安克羅(Onkalo,洞穴之意),主要的設備包含隧道、研究設施及豎井,隧道深度達455公尺,地面上還有一座用過核燃料的封裝廠,用過核燃料送來此處後,會先在封裝廠內風乾、填入處置容器,再移入到地下的最終處置場。Posiva公司預期在2020年向芬蘭的核管機構提出運轉執照的申請,2022年後正式營運。

2018121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芬蘭:安克羅最終處置場施工。(取自Posiva公司官網)
芬蘭的高階核廢最終處置場「安克羅」於2015年取得建照,目前正在施工中,預計2022年後正式營運。(取自Posiva公司官網)

瑞典:核廢處置技術有安全疑慮,建照無下文

瑞典和芬蘭一樣走在核廢處置的前端。1977年起,瑞典SKB公司為尋找合適的最終處置場址,在瑞典多處進行鑽探,卻遭遇地方居民的激烈抗爭,以失敗告終。直到1992年,SKB公司公開向瑞典各市徵求自願成為高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候選場址,共獲得13個自治市表態有意願。而後經過可行性研究,鎖定Osthammar與Oskarshamn兩處,才正式開始地質研究與選址。

後來SKB公司選擇Osthammar地區的Forsmark村莊作為最終處置場預定地,Oskarshamn則將設置地面封裝廠。自2011年SKB公司提交此計畫申請建照後,仍在等待中央和地方政府的批准。原先該公司規劃在2025年啟用高階核廢的最終處置場,後來卻因為其處置技術在安全疑慮上受到挑戰,遭瑞典的土地與環境法庭要求其提供更進一步的補充文件,至今還未有定論。

美國:興建案幾經波折,目前仍在拉鋸中

美國是全世界核能總發電量排名第一的國家,一年約產生2000噸重金屬的用過核燃料。為解決美國境內的高階核廢料,國會在1982年通過《核廢料政策法案(Nuclear Waste Policy Act)》,該法案要求美國能源部(DOE)有責任處置核電產出的用過核燃料。1987年國會指定DOE深入研究尤卡山作為最終處置場的可行性;2002年布希執政期間,國會正式批准在尤卡山的興建項目。

但這項計畫在美國的政治圈一直有些爭議,歐巴馬還在競選期間承諾放棄尤卡山計畫,並確實於2011年起終止撥款給該項目。川普當選後,雖欲投入1.2億美元重啟尤卡山最終處置場計畫,也一度面臨阻礙。

2018121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美國:尤卡山。(取自Yucca mountain project網站)
為處理高階核廢料,美國眾議院今年5月表決通過《核廢料政策修正案》,要求再次啟動尤卡山計畫的許可審核程序,但至今仍無定論。圖為尤卡山。(取自Yucca mountain project網站)

直到今年5月,美國眾議院表決通過《核廢料政策修正案》,此案要求再次啟動尤卡山計畫的許可審核程序,同時也通過新墨西哥州與德克薩斯州的臨時貯存場興建計畫,以解決數十年來的核廢料問題。不過這項計畫仍遭到內州議員和許多公民團體的強烈反對,兩方還在拉鋸中。

法國:候選場址曾高達30個,敲定後正申請建照

法國也是核能大國,其核電發電量與美國加總後佔了全世界的7成。在1991年成立核廢料管理機構ANDRA,而後共有30個地點自願成為最終處置場的候選場址,2000年ANDR選在布爾(Bure)鎮成立地下實驗室,針對潛在場址進行一連串的實驗計畫,然後2007年接續進行周邊地質調查,最終在2015年確定候選場址。如今ANDRA正在申請建照,預定2019年動工、2025年啟用。

日本:選址一度遭遇困難,調整做法另起爐灶

2011年發生過重大核災的日本,短暫有過零核電的日子,但在安倍政府的帶領下,現在又逐漸往重啟核電靠攏。其高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場,由「日本原子力發電環境整備機構(NUMO)」專責處理選址工作,並設定文獻調查、概要調查、精密調查之三階段的場址調查程序。

2018121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日本:伊万核能發電廠。(取自維基百科/CC BY-SA 2.5)
日本高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場的選址一度遭遇困難,現改由政府主管機關(經濟產業省)主導推動選址作業。圖為日本伊万核能發電廠。(取自維基百科/CC BY-SA 2.5)

NUMO自2002年開始採用地方志願制,開放全國各行政區申請為自願場址。雖然2007年高知縣東洋町曾提出申請,但在地方居民的反對下,隨著町長選舉而撤銷。

由於選址遭遇困難,日本在2015年的內閣會議通過修訂基本方針,改由政府主管機關(經濟產業省)主導推動選址作業,主要透過科學標準為依據,進行選址調查前的初步評估,並在全國積極舉辦說明會、促進公眾溝通。目前政府已在2017年發布潛在場址排除區域的地質地圖。

德國:遭遇居民抗爭,完成立法後重啟選址

早在2011年就訂定廢核目標的德國,如今剛開始選址作業,其實也曾在1970年代,選定Lower Saxony州西部Gorleben市為最終處置場預選場址,該市的地底下一公里處有一巨型鹽丘,除地質吻合以外,也因該地人口稀少、經濟發展較為落後,預期不會遭遇太多反抗。然而政府正式宣布要在該地興建最終處置場後,引爆地方居民數十年來的遊行、抗議與衝突。

後來Gorleben仍蓋了地面型的高階核廢暫存場,卻也迫使德國政府重新開始選址。2013到2017年間,德國陸續完成高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場的相關立法,成立「高放射性廢棄物處置委員會」,並從今年展開為期13年的選址過程,預定在2031年決定地點、2045年落成啟用,規劃在2075年完成最後一批用過核燃料的搬運,2095年起封閉處置場、進入監控狀態。

2018121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德國:Gorleben地面型室內高階核廢料暫存場。(取自奧地利政府科學、創新及工業部門官網)
德國原要在Gorleben興建廢核最終處置場,但因居民反對,最後蓋了地面型的高階核廢暫存場,並重新開始選址。(取自奧地利政府科學、創新及工業部門官網)

韓國:公投結果反對設置,政府取消計畫

過去南韓政府曾在未經地方民眾同意下,宣布在浦安(Buan)興建高階和中低階核廢料的最終處置場,後地方自主發起公投、高達9成人民反對設置,又伴隨數個月的抗爭衝突,才讓政府取消這項計畫。目前南韓有關用過核燃料的處置政策尚不明確,先前政府曾公開表示預計在2028年完成高階核廢料的最終處置場選址,2053年開始營運。

本篇文章共 2 人贊助,累積贊助金額 $ 295

喜歡這篇文章嗎?

廖羿雯喝杯咖啡,

告訴我這篇文章寫得真棒!

來自贊助者的話
再生能源
03

「核電廠要除役,燃料棒卻拿不出來,這種事全世界都沒聽過!」核一如何走到無法除役這一步?

運轉40年的核一廠原訂今年除役,但卻卡在燃料棒無法從反應爐裡拿出來,核電廠形同還在運轉,核一除役也成為難解的習題。(顏麟宇攝)

運轉40年的核一廠原訂今年除役,但卻卡在燃料棒無法從反應爐裡拿出來,核電廠形同還在運轉,核一除役也成為難解的習題。(顏麟宇攝)

核一廠運轉40年,原訂要在今年正式除役,然而,40年前被視為尖端科技、成為十大建設之一的核電廠,如今最後一哩路卻走得艱辛:除役在即,用過核燃料棒卻仍放在反應爐裡拿不出來,核電廠形同還在運轉。若核電廠不能除役,後果會是什麼?核一又是如何走到無法除役的這一步?

車子緩緩駛入核一廠大門。正是刮起東北季風的時節,站在門口的保警拉高衣領,露出的眼睛仍警戒地清點車內的人數。來到2號反應爐控制室前,保警指揮著每個人再刷一次證件,通過一道安檢門,參訪者還必須在此交出手機,一切比照國際核子保安實體防護規範中,為防範恐怖或惡意攻擊而有的保安措施。

20181101-今(1)日風傳媒專訪核一廠長,圖為二號作業機。(簡必丞攝)
核一廠的安檢設施嚴格,但事實上,從去年6月開始,核一廠即沒有任何一座反應爐運作。(簡必丞攝)

事實上,從去年6月開始,核一廠即沒有任何一座反應爐運作,其中一座反應爐的運轉許可更已在今年12月5日到期。然而,至今廠內一切之所以維持運轉狀態,是因為驅動核反應的核燃料棒還放在反應爐中沒拿出來。

「一座要除役的電廠,燃料棒卻拿不出來,這種事全世界都從沒聽說過,」曾在隸屬美國核安局(NNSA)的桑迪亞國家實驗室(Sandia National Laboratories,SNL)工作的卓鴻年說。燃料棒無法拿出,核電廠就無法拆除,自然也無法真正除役。

2018121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卓鴻年,麻州理工學院核工博士、美國Sandia國家實驗室退休員工。(卓鴻年提供)
核一廠已經到了除役的年限,但燃料棒卻拿不出來,曾在隸屬美國核安局的桑迪亞國家實驗室工作的卓鴻年說,「這種事全世界都從沒聽說過。」(卓鴻年提供)

核一運轉40年,如何一路走上無法除役這條路?

1970年,台灣經濟正要攀上成長高峰。當時的行政院長蔣經國,為了滿足日漸增加的用電需求,同時又不過度仰賴進口能源,決定由台電在北海岸石門地區興建台灣第一座核電廠。7、8年後,2部由美國奇異公司設計的沸水式反應爐陸續商轉,裝置容量總共1.2GW。3年之後,核二、三陸續完工商轉,正式開啟台灣的核電年代。高峰時期,3座核電廠所發的電力曾佔全台用電5成以上。

20181212-SMG003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核一大事紀
 

曾連續運轉538天,員工眼中的核一廠相當可靠

除卻安全及核廢料問題,在核一員工眼裡,核一廠相當可靠。2005年,核一創下連續運轉538天紀錄,讓台電員工為之振奮。之所以在意連續運轉天數,核一機械部經理方慶隆解釋,核電廠除了更換燃料棒需停機大修外,平常還會因各種零件故障而需停機檢修;而核一在2次更換燃料棒間沒有任何停機記錄,顯示設備很可靠。

這些燃料棒在反應爐中進行核反應後,會產生高溫,因此使用後必須直接移到反應爐旁的燃料池裡存放降溫。然而,核一、二興建時,卻沒有設計足夠放置運轉40年所需燃料棒的燃料池。台電2000年初稱,將比照國外做法,在兩座核電廠內增建乾式貯存設施,把部分燃料棒從水池內移出,放在置於室外的鋼筋水泥桶子裡,透過自然通風的方式讓燃料棒慢慢降溫。如此一來,燃料池裡就有空間可以放更多核燃料棒。

20180914-原能會辦理「107年核安第24號演習」,核一廠內的「斷然處置」設備,以防受到複合式災害失去功能後造成更大的災害。(甘岱民攝)
除卻安全及核廢料問題,在核一員工眼裡,核一廠相當可靠。圖為原能會在今年9月間辦理「107年核安第24號演習」,核一廠內的「斷然處置」設備,以防受到複合式災害、失去功能後,造成更大的災害。(資料照,甘岱民攝)

2011年日本發生福島核災事件,連帶衝擊台灣核能政策。在延役及除役的交叉口,民意核災及斷層的疑慮,讓當時的執政者備感壓力。同年10月,前總統馬英九親自宣布,全台3座核電廠在執照到期後,將不再延役。

新北市政府不發水保證明,核一乾貯廠卡關

儘管除役幾已成定局,台電卻未料及乾貯會在電廠關門前先踢到「鐵板」。當2013年乾貯廠正式完工,新北市政府以水土保持工程不合格為由,拒絕發放能啟用乾貯廠的水土保持證明。每當又一根用過核燃料棒從反應爐中移出,燃料池距離滿載又更近了一點。

2018121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核廢料乾貯設施模型。-1(廖羿雯攝)
雖然核一的乾貯廠已於2013年正式完工,但新北市政府以水土保持工程不合格為由,拒絕發放能啟用乾貯廠的水土保持證明。圖為核廢料乾貯設施模型。(廖羿雯攝)

2014年底,台電按例行計畫為核一1號機更換燃料棒時,發現其中一束燃料棒的把手鬆脫。當時在野的民進黨立委認定為重大安全議題,要求機組重啟前必須到立法院專案報告。而這場重啟機組的專案報告,至今未曾召開。

運轉許可到期前,核一廠兩座反應爐早已停止運作

2016年政黨輪替,台電確定撤回核一延役申請,同時燃料池空間持續減少,新北市政府則仍不願發放水保證明。台電先後提出各種能延長核燃料棒使用的方式如改裝燃料池、秋冬暫停運轉等。無論哪種方法,最後都因機組調度不及而喊卡。在各種想方設法之間,核一就此用完了燃料池中最後一絲存放空間。

2017年6月,全台降下史無前例的大豪雨,新北市三芝測站最大3小時累積雨量突破210毫米。暴雨讓核一廠所在的石門鄉連外道路全數中斷。核一運轉部課長王文圓回憶,當天交通車載著從台北出發的員工準備進廠輪班,巴士駛到淺水灣就無法再前進,副廠長當下找數名員工一起改乘小車,循產業道路翻山入廠,「一路上我們都很害怕,路這麼小,又沒開過,遇到狀況怎麼辦?」

 20181018-核一廠專題,核一廠及出水口。(顏麟宇攝)
核一廠的反應爐早已停止運作,但因核燃料棒還放在反應爐中沒拿出來,廠內至今仍維持運轉狀態。圖為核一廠及出水口。(顏麟宇攝)

一行人好不容易進到廠內,等待他們的,卻是一座停擺的電廠:大雨沖刷導致土石鬆動,負責外送電力的高壓電塔倒塌,反應爐自動停機。1天後,台電高層判斷,由於燃料池已經沒有空間,再轉的可能性不高,決定直接讓核一2號機提早除役。至此,核一廠內沒有任何一座反應爐運轉。

核一除役的第一個考驗:同時運轉和除役

表面上看來,電廠不運作、要提早除役,廠內員工應無事可做,但實情卻是截然相反。

國際統計,有3成的核電廠事故都是發生在電廠停機時;而反應爐核燃料無法移出,代表核電廠即使沒有發電、卻仍形同運轉,導致廠內的安全及維護水準必須完全比照運轉時等級。另一方面除役日又將屆,員工必須提早開始規劃拆除工作,釐清一座40年前蓋好的電廠今日該怎麼拆。運轉和拆除之間的尺度如何拿捏,成為重要課題。

卓鴻年即指出,核電廠內的設備,分成安全系統和廠內其他系統(balance of the plant),而即使非安全系統,也可能演變成為嚴重的安全系統事故,如當年美國三哩島核災,起因即是源於其他系統出狀況,但控制室的操作人員卻無從得知哪個環節出問題。卓鴻年提醒,當反應爐內還有核燃料,在拆卸電廠內其他設施時,也需考慮緊急狀況時是否會需要這些看似不重要的安全設備,才不致釀災。

20180914-原能會辦理「107年核安第24號演習」,台電人員在連接大型電源前確認狀況。(甘岱民攝)
核一廠同時要運轉和拆除,之間的尺度如何拿捏,成為重要課題。圖為核安演習時,工作人員在連接大型電源前確認狀況。(資料照,甘岱民攝)

核一除役的第二個考驗:全台首次除役

原能會給台電拆除電廠、恢復為一片平地的期限是25年。當核電廠拿到除役許可後,首先需先經過8年的停機過渡期,等待反應爐及周遭的輻射值衰退至一定程度,台電並將同時對核電廠各處進行特性研究調查及安全評估,確保反應爐拆除時不會有任何輻射外洩。

過度期結束,接下來12年則進入實際拆廠期,電廠內最關鍵的反應爐、燃料池、圍阻體等核島區,需要逐一透過人工及機具拆卸,透過燃燒、碎化等方式縮小體積,與水泥混合、再放進55加侖大桶內。「蛋黃」拆完後,再逐步拆至包含汽渦輪機等在內、較無輻射影響的「蛋白」區,最後將所有廠房拆除,並進行最終狀態輻射偵測,確認電廠的輻射值已與背景值相同。

工作排程看似已完整分配,但電廠拆除時的關鍵,都在於細節能否不出錯。卓鴻年指出,核電廠內分有安全系統,及相對不重要的廠內其他系統(balance of the plant),一般認為非安全系統與反應爐安全無涉,但過往三哩島核災,即是肇因於非安全系統出狀況、最後演變為安全系統事故。因此台電在拆卸電廠前,需全盤考慮各種系統間的連動關係,才不會拆掉零組件後,才發現緊急狀況時仍需要使用。

曾任職核研所的賀立維也說,核電廠內就連鋼製管線上的粉塵都含有輻射,要能夠區分一座偌大核電廠中何處劑量高、何處低,需要大量的實際操作經驗,屆時拆卸難度恐怕比興建還要高。

20180301-核工博士賀立維1日出席「大屯火山如何影響緊鄰的核電廠?」記者會。(顏麟宇攝)
核工博士賀立維指出,要區分核電廠中何處劑量高、何處低,需要大量的實際操作經驗,屆時拆卸難度恐怕比興建還要高。(資料照,顏麟宇攝)

世界核工產業專家邁可‧史耐德(Mycle Schneider)日前接受專訪時也表示,全球目前173座關閉的核反應爐中,只有19座完成除役程序、10座真正恢復綠地狀態,顯示除役工作的困難及複雜程度。

拆除核電廠,工程複雜、花費高昂

工程複雜、漫長,背後代表著更多的成本。根據台電所公布的核後端基金預算,不計核廢料處理,拆除核一要花158億新台幣,機組容量較大的核二、三則要花超過200億。民間更認為台電估計過於樂觀,引用OECD核能署於2016年發布的核電廠除役報告,指拆完3座電廠,起碼要花上千億新台幣。

20181108-SMG003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除役成本,官民版本差很大。切割圖-1
 

撇開種種挑戰與困難,儘管核一員工們自認做足準備,放在反應爐中的816束核燃料,仍阻斷核一除役之路。「台灣所有的核電問題,核一都是第一個碰到的,」廠長蔡正益苦笑。

除役進度落後,每年得花30億維護核電廠安全

燃料棒一天不移出,除役工作即一天無法展開,如此首先就影響台電原本規劃的除役時程。依台電規劃,核一室內乾貯場預計將花費282億新台幣,最快2022年才能動工、2030年啟用。由於台電希望盡快展開除役工作,因此提議仍先啟用室外乾貯場,待室內場址完工後再移入,但仍未獲環團及新北市政府同意。

若唯有待室內乾貯場完工後台電才能展開乾貯工作,則目前存放在反應爐內的核燃料棒,將等到2030年才能移出,核一的除役時間形同必須往後延長12年。原訂25年後除役的構想恐嚴重跳票。

20181101-台電核一廠長蔡正益今(1)日接受風傳媒專訪。(簡必丞攝)
核一除役遇上諸多困難,廠長蔡正益說,「台灣所有的核電問題,核一都是第一個碰到的。」(簡必丞攝)

主管核安的原能會核管處主任高斌指出,由於核燃料棒未移出反應爐,考量爐心安全,一切安全措施如冷卻水補水系統等,都需比照電廠運轉期。這也代表,即使領到除役許可,在燃料棒移出前,台電仍不能拆除任何電廠設備。高斌說,如此可能導致除役的進度「變得比較趕」。

對台電來說,核一無法除役也更花錢。根據台電計算,在核一正式除役前,每年仍要花30億預算,確保這座一度電都發不出的核電廠能維持安全狀態,成本也都全數要轉嫁至電價中,由全民負擔。相較之下,除役工作開始後,依台電估算,平均每年需要的工程及人事費用,僅有現在的3分之1。

除役路迢迢,核電廠會成為下一代的包袱嗎?

為了儘快解決核一既運轉又除役的「曖昧」狀態,台電今年以來動作連連,先是向主管水土保持的農委會提出訴願,意圖推翻新北市的處分。今年農委會雖判台電「勝訴」、撤銷新北市處分,但10月新北市府又直接認定乾貯計畫已超過原訂施工期,直接失效。11月台電再次向農委會提出訴願,力拚盡早從新北市手中要到那張證明。

新北市長朱立倫則表示,台電計畫要在新北市進行室內乾貯40年,「不是4個月或40個月,」安全因此相當重要。朱立倫說,台電的水保計畫必須按圖施工,室內、外乾貯也要說服專家學者沒有安全疑慮,也必須要說明40年後核廢料的去處,「留空白是大家不能接受的。」

諷刺的是,當年核一啟用時,核廢料處理同樣是一片空白。當時的執政者和營運者相信,40年後的社會會為燃料池、以至於核廢料找到去處。然而40年將屆,此刻大家卻仍在為40年前遺留至今的問題傷透腦筋。如今核一除役卡關,核二則預計3年後除役,如何不讓核電廠成為下一代的包袱,或許是每個電力使用者,都該思考的問題。

本篇文章共 1 人贊助,累積贊助金額 $ 45

喜歡這篇文章嗎?

尹俞歡喝杯咖啡,

告訴我這篇文章寫得真棒!

來自贊助者的話
再生能源
04

風數據》核電真的便宜嗎?核廢處理費用暴增不止1400億,都得由全民買單

台灣3座核電廠今年起陸續到達除役年限,但核廢料何去何從,成了除役的最大考驗。首當其衝的核一廠,室外乾貯廠至今無法啟用,最終處置場也仍無著落。核廢料去處卡關,連帶使得支應核廢處理費用的核後端基金必須不斷追加,政府去年估算已新增1400億達到4700億元,但民間依據國外經驗計算,實際金額恐高達7160億元。

而在「以核養綠」公投過關後,核電廠延役的呼聲也再起,不過,核電廠延長運轉即須處理更多核廢料,專家推估,若2座核電廠延役,高階核廢料乾貯場面積將增加5成,當3座核電廠都延役,核後端基金更需再追加近千億。使用核電的成本,或許比我們想像的更高。

喜歡這篇文章嗎?

尹俞歡喝杯咖啡,

告訴我這篇文章寫得真棒!

來自贊助者的話
05

安置核廢「只」需要26公頃的土地,卻是台灣40年來解不開的習題

台灣3座核電廠產生的核廢料,約需26公頃的貯存空間,但至今仍找不到去處,存放在蘭嶼的低階核廢料,也遲遲無法遷移。(取自蘭嶼青年行動聯盟臉書)

台灣3座核電廠產生的核廢料,約需26公頃的貯存空間,但至今仍找不到去處,存放在蘭嶼的低階核廢料,也遲遲無法遷移。(取自蘭嶼青年行動聯盟臉書)

核廢料是現有工業文明廢棄物中,影響時間最長的廢棄物。「以核養綠」公投過關後,政府承諾會先開始評估核三延役。然而,既有核電廠自30多年前運轉至今的核廢料,雖然「僅」需要26公頃面積,至但今仍無處可去,處理核廢料的費用,無論官方或民間的估計,都以千億規模攀升。當核電廠計畫再延長運轉20年,台灣社會,真的準備好面對難解的核廢料習題了嗎?

「和人類的壽命相比,放射性同位素是恆久而不滅的。我們能懂什麼?我們真有能力洞悉未知的恐懼背後隱含哪些意義嗎?」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車諾比的悲鳴》

核反應爐內,鈾燃料棒經過核分裂,產生熱能、把水加熱為蒸氣,帶動渦輪機發電。而經歷核分裂之後的燃料棒,因過程中的質能轉換,產生高溫及多種放射性元素。這些最多只能被再利用一兩次的放射性元素,需要數萬年及百年,所散發的輻射量才能完全降至對人體無害的環境背景值。目前全球普遍做法,是找到一與人隔絕的場址靜置,靜靜等待這些放射性元素衰變。

尋覓最終處置場址碰壁,低階核廢移不出蘭嶼

1970年代起,台灣3座核電廠陸續併聯發電,也開始產出核廢料。為了找尋與多數人生活隔絕的地點存放這些廢棄物,1982年起,台電在居民不知情的狀況下,陸續將10萬桶核廢料運往蘭嶼,一直到1996年遭居民強烈抗議後才中止。

20181212-SMG003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核一大事紀
 

2008年台電、經濟部選出台東縣達仁鄉、金門烏坵鄉2個低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候選場址,並交由地方政府啟動公投、取得鄉民同意。然而,至今台東、金門皆拒絕舉辦公投,讓低階核廢料的最終處置場址遲遲無法出爐,核廢料只能繼續放在蘭嶼及3座核電廠內。

至於半衰期長期超越人類文明史的高階核廢料,由於最終處置場址需要能安全保存核廢料超過萬年,必須經過更精密的場址調查及設計。去年台電先是完成全台母岩特性調查與評估,確認花崗岩地質最適合存放,接下來10年將進一步針對特定地區展開地質評估,在2028年前提出候選場址,最後在2055年正式啟用高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場。

貯存3座核電廠核廢,約需36座總統府面積的空間

以目前3座核電廠運轉40年所產生的核廢料數量推估,若電廠全數如期除役,運轉及除役工作將產生近60萬桶的低階核廢料,並需要總計6.89公頃的乾貯場址,存放高階核廢料。總計短期內,高、低階核廢料加起來約需26公頃的貯存空間,面積幾近等於36座總統府大小。

20181108-SMG003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核廢料這麼多,到底能放哪?。切割圖-2
 

然而,最終去處還找不到,目前高、低階核廢料的暫存場址卻已紛紛「告急」、必須盡快遷出。高階核廢料部分,由於新北市政府不願讓台電啟用室外乾貯設施,導致核一、二的用過燃料棒無法移出燃料池,池子已瀕臨爆滿;核一更因為燃料池滿,燃料棒只能留在反應爐內,電廠因此無法除役。而另一邊已存放低階核廢料的蘭嶼,台電雖早在2002年就承諾要遷出,卻礙於下一個去處遲遲無法覓得,至今只能持續「賴皮」不走。

20181108-SMG003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核廢料處理關關卡。切割圖-3
 

核廢料問題無解,核後端基金暴增1400億

面對乾貯無法啟用及蘭嶼核廢遷出等問題,等不及找到最終處置場址的台電,2016年提出集中式貯存計畫,意即高、低核廢料先暫時移出至一室內中繼站,待最終處置場選址完成後再移出。儘管原能會要求台電需在2020年前選出場址、2028年前建好,但至今選址及相關可行性評估,都尚未出爐。

核廢料問題無解,連帶使得支應核廢處理費用的核後端基金必須不斷追加。從1988年開始隨每度電價收取的核後端基金,台電原先預估規模只需要3323億元,就能支應3座核電廠除役、及高低階核廢料最終處置的支出。然而,隨著經濟部及台電為化解核廢料處理僵局,新增集中式貯存、室內乾貯、以及核廢處理專責機構等,核後端基金在去年重新估算需增加至4700億元。新增的1400億元,未來勢必同樣得由全民買單。

依國外經驗推估,核電廠除役經費恐多數千億

4700億聽來已是天文數字,但民間則認為台電可能還低估了處理核廢料所需的成本。台灣大學風險社會與政策研究中心博士後研究員趙家緯比較國外電廠除役成本,指出依OECD核能署於2016年發布的核電廠除役報告,核電廠每單位裝置容量的除役成本,每MW自67萬美元到120萬美元不等。換算台灣3座電廠、6部機組容量,則除役總共需1043至1800億新台幣,比台電原先估計的675億還要高出1倍以上。

另外,高階核廢料處理,台電預估金額也相對樂觀。趙家緯以法國數據推估,指台灣光是興建一座最終處置場,花費就可能高達450億元,比台電估算的還要多出50%。此外,國外計算若高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場將營運40年、監管300年,則需付出2564億新台幣;但台電的費用卻僅規劃營運12年、監管50年。總計民間依國外經驗計算的核後端基金所需金額超過7千億,比目前台電估計還要多出近一倍。

20181108-SMG003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除役成本,官民版本差很大。切割圖-1
 

而若政府確定要讓1至2座核電廠延長運轉,代價即是有更多核廢料需要處理。非核家園推動專案小組諮詢委員黃慶村計算,若2座核電廠延役,低階核廢料將從原先如期除役的58萬桶增加至60萬 1千桶;高階核廢料乾貯場面積也將增加5成。當3座核電廠都延役,核後端基金更需再追加近千億。

20181108-SMG0035-風數據/核一除役專題。延役的代價。切割圖-6
 

核廢料困境,最大的問題不在錢

事實上,核廢料困境中,錢還不是最讓人擔憂的問題。

11月7日,原能會邀請日本專家來台,舉辦高放射性廢棄物的最終處置技術研討會。會議中,台電負責高階核廢料處理的工程師李在平說明,2021年開始台電將開始進行區域地質調查,並在2028年前完成候選場址評估調查。

李在平在報告中坦言,相較於技術能力,目前高階核廢料處置遇到最主要的障礙,是民意反對。一般民眾對於台電的地質鑽孔調查「相當敏感」,誤以為鑽孔就是要把高階核廢料放在當地,這也讓台電自2012年在花蓮秀林受阻後,就無法再進行任何鑽孔地質調查。

日本名古屋大學教授吉田英一,在聽完台電的簡報後,只提了一個問題:「你們怎麼和民眾溝通?」

吉田的提問,源於日本高階核廢料處置的「血淚教訓」。日本處理核廢料的專責機構NUMO(Nuclear Waste Management Organization of Japan),2002年開始向全日本徵求願意存放高階核廢料的地區,並先從有意願的鄉鎮開始進行地質調查。2007年位於四國高知縣的東洋町(Toyo)行政機關提出接受核廢料的意願,卻遭居民反對,最後全案取消。

面對台電稱2028年就要提出候選場址,「這會是無稽之談(nonsense),」吉田說。

核廢處理的障礙之一:政府說話不算話

在台灣,核廢料處理的路障,正如吉田所質疑,很大一部分都來自於溝通。

溝通無效的癥結之一,在於缺乏信任。從台灣使用核電至今,只要提到核電廠,任何「期限」似乎都不存在實質效力。原訂要遷出蘭嶼的低階核廢料,原訂要用40年的燃料池,原訂要在核電廠除役前就啟用的低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場…各種政府、台電開出的支票一再跳票,如今就連核電廠的運轉期,都可能再延長。

20170311-反核大遊行,蘭嶼青年上台表達訴求。(甘岱民攝)
存放在蘭嶼的低階核廢料,台電原訂在2002年遷出,但因找不到下一個去處,至今仍無法遷移。圖為蘭嶼青年2017年參加反核大遊行表達訴求。(資料照,甘岱民攝)

反對台電在核一、二廠內設置乾式貯存場的新北市政府,即是因為核廢料最終處置場未有定案、擔心乾貯場40年後遷出的期程同樣可能跳票,核廢料「暫存變永久」,因此拒絕讓乾貯場啟用。

核廢處理的障礙之二:專家與庶民的認知差異

第二層溝通障礙,則是專家與庶民間的認知差異。從蘭嶼低階核廢料桶破損,到台電比照國外作法、選擇室外乾貯,居民及環團都擔心,核廢料是否可能因為桶子破損或設計不當,造成輻射外洩。2016年前行政院長林全承諾要改建室內乾貯場,但台電卻指興建室內乾貯場需10年,且計畫、經費至今還沒核定,堅持先啟用室外乾貯場。問題至此又回到原點。

核一廠的露天乾貯設施「卡關」,除役恐怕面臨挑戰。(時代力量黨團提供)
核一廠的露天乾貯設施至今「卡關」,除役恐怕面臨挑戰。(資料照,時代力量黨團提供)

當年在原能會物管局長任內同意核一興建室外乾貯場許可的黃慶村,對反對乾貯場的聲音表示不解,認為台電、原能會早已考慮台灣與美國氣候條件不同的變因,美國、日本專家也研究證明沒有腐蝕問題,但反對者還是不接受。黃慶村批,反核風潮堵住所有可能性,「他們原本擋車,現在知道車子不開,就轉成來駕駛,說乾貯要改室內、水泥(護箱)要改金屬。」

曾代表政府站在第一線溝通核安及核廢問題的前原能會主委蔡春鴻,也有類似感受。福島核災後近一個月,蔡春鴻每天早上7點半就進總統府開會,確認核電廠體檢及輻射檢測工作,下午2點則還固定召開記者會對外說明進度,民眾、環團卻還是擔心台灣也會有核災。蔡春鴻說,自己當時主動接受媒體專訪、拜會環團,核電最後卻總是被抨擊不夠安全,「核能問題就像假新聞一樣澄清不完。」

原能會主委蔡春鴻。(顏麟宇攝)
前原能會主委蔡春鴻說,福島核災後,自己主動接受媒體專訪、拜會環團,核電最後卻總是被抨擊不夠安全,「核能問題就像假新聞一樣澄清不完。」(資料照,顏麟宇攝)

蠻野心足生態協會律師蔡雅瀅則反駁,要把「不好」的東西放在一處,必須要尊重當地人的意見,不應碰到反對就歸咎為政治因素,「不是專家說安全,就能隨便霸凌別人。」她以乾貯問題為例,指居民多年前就提出室內乾貯建議,台電都不正視,即使來拜訪環團或居民,最後也未改變決策,居民自然很難接受。

溝通「取徑」錯誤,也被環團視為核廢問題停滯的原因。台電內的核能溝通小組,每年編列億元以上經費在台東、金門兩縣進行溝通工作,希望舉辦低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場址設置公投,至今卻沒有任何進展。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秘書長崔愫欣指出,台電過去的溝通工作,以補助鄉里活動、招待民代出國旅遊等方式試圖拉攏民心,卻沒有正視其他人擔心的存放安全等問題,導致民眾及環團已不相信台電能公正處理。

20181206-綠色公民行動聯盟崔愫欣秘書長6日出席環境法律人協會「安全至上 如期除役」記者會。(簡必丞攝)
台電希望在台東、金門兩縣舉辦低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場址設置公投,但至今毫無進展,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秘書長崔愫欣(圖中)認為,台電未正視存放安全等問題,導致民眾及環團已不相信台電能公正處理。(資料照,簡必丞攝)

溝通不良怎麼辦?政府改弦易轍這樣做…

當常人憂心對比專家保證,已成為核能議題裡永遠無法逃離的癥結,政大公行系教授杜文苓分析,受過體制內訓練的核工專家,多認定核電的技術及管理過程嚴謹,並會透過不斷修正、讓系統更安全;然而對一般人來說,當種種管制下還是發生核災,正代表無法全然相信專家的保證。

杜文苓因此建議,當溝通碰壁,核能專業工作者應認清工程、技術的極限,並理解單靠技術無法解決的風險風配及環境正義問題,才能為核安、以至於核廢問題提出更細緻的解決方案。

沿著這樣的思路,經濟部為了化解社會長久以來對台電的不信任,正準備成立一名為「放射性廢棄物管理中心」的行政法人組織,待立法院通過組織條例後,將接手所有台電目前負責的核廢料選址及溝通工作。

20181101-今(1)日風傳媒專訪核一廠長,圖為核一標章。(簡必丞攝)
核工專家多認定核電的技術及管理過程嚴謹,但一般人仍對核能的安全有所疑慮,導致雙方溝通總是碰壁。圖為核一廠內高掛的標語。(簡必丞攝)

「核能是學溝通的人看過最極端的難題,」放射性廢棄物管理中心籌備小組主任胡文中說,長久以來學核能的都進台電、原能會,對環團一知半解;此外,台電既是製造核廢者、又得與外界溝通,相較之下必然遇到不少障礙,此時若有一由民間、學界可參與的第三方組織,可望緩解雙方衝突。經濟部次長曾文生也說,過去許多複雜問題,因為溝通不夠準確,導致不少誤會,未來必須讓誤會變少,才可能找到共識。

埋起來就看不到?核廢料是每個人的問題

溝通之外,如何共同承擔核廢料的處理責任,不僅是科學問題,更是倫理、道德問題。

崔愫欣在一次公開活動中,遇見發起「以核養綠」公投的黃士修,對方稱核廢料「埋起來放地底就好」,是可以解決的問題。「但我說就是因為不能解決,才要去埋起來,這根本不算是解決,」崔愫欣點出兩者思維間的巨大差異。

「共同承擔的責任是必要的,」杜文苓強調,許多人以為只有蘭嶼人、或是最終處置場候選場址的居民才要考慮核廢料,但許多住在都市裡、每天使用便捷電力的民眾也應思考,當核廢存在時間長,要設置一座常人不願接近的貯置場,後代子孫還有沒有選擇的機會?

她甚至建議執政者,應考慮在代表權力中心的總統府放一桶核廢料,象徵只要執政一天,就要面對核廢料問題。此外,核廢料也可以提醒執政者,在面對未來科技發展時,如何能不要再只思考眼前利益、而忽略後代利益及處理成本?

20161018-SMG0045-002-核廢料。(取自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
核廢料貯存的期限已超越人類生命尺度,其處理成本和對後代的影響,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問題。圖為核廢料。(資料照,取自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

高階核廢料需妥善處理、保存的期限,超越人類文明存在於地球上的時間;低階核廢料,也同樣超出人類生命尺度。公投之後,有人稱將發起核廢移出蘭嶼公投;有人稱,支持把核廢料放到以核養綠公投同意票數最高的區域。

這些言論,對照過去40年核廢料問題陷入困境的過程,其後果清晰可見:當我們只願把複雜的溝通、理解過程,化約為膝反射式的結論時,這個超越人類已知「永恆」的答案,恐怕再過40年都不會出現。

本篇文章共 1 人贊助,累積贊助金額 $ 250

喜歡這篇文章嗎?

尹俞歡喝杯咖啡,

告訴我這篇文章寫得真棒!

來自贊助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