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采華專欄】一個人的峇里島II

一個人旅行的時候真的會發生很多事，倒不是和多人旅行的時候什麼事也不會發生，只是互動會處於和同伴同樂，而和新環境裡人事互動的純淨度就多少沖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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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到新地方旅行，難免要被迫做平常不會去做的事, 沒有同伴的幫忙壯膽起鬨，但也不需要花精力遷就別人， 會有很多平靜的空間探索一切, 如天上的一片浮雲，一早五點不到就叫的鳥， 半夜裡壁虎的合唱，同車的四個金髮蘇俄小孩，同船從荷蘭 來的倆位男同志，一位很瘦，一位胖........

牛頓和愛因斯坦在發現地心引力和相對論的時候，一定來自於超於常人的安靜思考時間。

一直幻想我和馬是親近的，怎樣我也是馬年生的。馬上英姿該是理所當然. 住紐西蘭的時候, 我學了不下十堂的馬術課。 那個女老師是金髮六呎高的紐西蘭人，安格魯撒克遜種，學的是英式馬術，不是西部美國西部牛仔那種。從walk（走），trot（小慢步），cantor（慢跑）, 到 gallop（跑），我下什麼指令,馬就得做什麼。但4個月的課程下來這匹邊跑邊放屁, 一點也不雄壯威武叫Jippy 的馬， 還是只服膺於那六英尺女老師和她特長的馬鞭。

我不但對騎馬沒有天份，和馬也沒有一見如故的緣分。我是錯的，馬上英姿 只不過是一廂情願妄想！

不安是來自於對騎馬的恐懼，甚至對馬的恐懼。馬很大而我很小，馬也從來沒有聽過我的！ 對騎馬真沒天份，何必勉強？既然這事屬純玩樂又與生計無關，何必浪費錢去學呢?” , 我們很多人是在這樣的聲音裡長大，當想嘗試冒險時，這樣嘀咕聲音便會自動在耳邊響起，頓時就會有理由不去試試新鮮事，讓人生有另一種可能性。

我們騎著馬在海灘上看著印度洋，可能只過了3分鐘，S老師就開口問我“風景看完了？可以開始學了嗎？” 我不假思索地說“Sure！” 老實說在海灘上“走馬”是很無聊的，如果誠實地問自己，我根本就想“跑馬”， 這裏的海普普通通啦。S老師便興奮地騎馬帶著我走向森林，問我準備好了嗎？ 在我說Ready 之前，瞬間腦中閃過自己從馬上摔下的畫面，在極度不安下我暗暗呼請神明保佑，說來荒謬，不是不相信人外有天，天外有神，但我從沒在這樣臨時抱佛腳過，也不知是哪來的力量，不安消失了，只剩下因興奮而加速的心跳。

我們先走小慢步（Trot），第二次S老師就領著我慢跑（Cantor），第三次居然也開跑（Gallop）了。

我，好好的， 沒摔下來！

S老師一點也不喘，對著驚魂未定只能傻笑的我大聲說，“INES！ You got to be STRONG! STRONG! STRONG!” 他示範著拉著馬繩向左向右，告訴我要很清楚地告訴馬要去的方向，不然馬會“不知所云”。他要我右轉，我拉了右邊，但馬卻往前走去。原來我拉馬繩的幅度太小家子氣。我狠心一拉模仿S老師的動作，加踢馬一腳，馬便回頭了。 S老師說，“馬不是太聰明，妳的指令要簡單明瞭。”突然明白我所有過去“馬擬人”化和“人擬馬”化的習慣，就是把很簡單理性的學習，變得人馬不分。優柔寡斷，只會阻礙進步！

接下來就是不停的跑了。他要我站起來上身微傾，在我第一次跑完，S老師把馬轉頭對我笑得好開心，那是打從心裡發出聲的笑，就像他的騎馬的原則一樣地單純，不帶任何精細的算計。從他天真的笑容終於相信S老師的評估：“Ines，you are good at running!”

我好高興啊！

在課程結束之前全身都洋溢著與馬飛奔的極度喜悅， S老師在馬上回頭對我說，“Ines， 妳和別的客人不一樣，妳不怕！” No kidding! I am so nervous!” 我答道，猜想這是度假村裡的老師一貫鼓勵客人的說詞。S老師繼續說“他們的臉老是繃得緊緊的，妳不一樣，妳臉上一直有笑容，也許緊張但妳不害怕！ 而且妳愛跑！

一個人來峇里島，帶來好幾本書念，其中有一本最不適合海灘假期的書，是反覆討論Shame. 在我經歷30年的紐約主流文化裡,了解自己是很重要的, 不然這位作家－Dr. Brené Brown 不會一出書就上了紐約時報排行榜。她是研究Shame的心理學博士。 Shame在她的定義是：看輕自己，－打心眼裡認為自己不足，不夠資格。Shame在此不能翻譯成”恥辱”。進一步說，如果你犯錯了，那是做錯事所以有罪， 那是guilty；若你什麼也沒做就先認定自己不夠格，那麼就是Brené博士定義的Shame！

在紐西蘭老師的教法下，認定自己沒有騎馬天份，還怪罪自己浪費資源學習一件對人生無大用的事，不但這位有點驕傲不太願意教我的老師有意或無意看輕我，自己也接受浸泡在她的輕視裡，看輕自己。 相對下這位天性優美，熱愛教人騎馬，穿塑膠雨靴（wellington）的矮小峇里島人的S老師，給了我重新認識自我的機會，敲醒了我的人馬大夢。他愛騎馬是種天性，不然不會從清掃工升為馬術教練；他有股熱情想讓愛好騎馬的人在馬上奔馳，有限的英文卻足以表達他專一的原動力。穿著正統真皮馬靴的紐西蘭老師也許有精準美麗的馬術，但她缺乏同理心，感覺不到我真想騎馬的心。

騎馬就是那麼簡單，Be Strong！ Be clear！

在紐西蘭4個月馬味十足的室內馬場裡，從沒經歷過人馬合一的快感。在峇里島的熱帶叢林裡，我終於第一次體會和這匹叫Pocahontas （電影風中奇緣的女主角名）的馬結緣。

即使只是短短的五秒鐘.

人生有很多不明所以的恐懼，潛意識會選擇不去面對心底深處的聲音。

我們常常會聽到這句 ”做人就別想太多了！得過且過就好了⋯⋯”

那我身體裡還藏了多少“Shame”？

從小到大。。。。。

我從來考試考不好，或者說我很想考第一名，也真的用功讀書，但就無法讀書光耀門楣。雖然大學畢業後進了當時最紅的奧美廣告公司，也只是運氣好；在美國學開車三天就考到駕照，也是運氣好；在紐約大學（NYU）我和系主任說“如果妳能給我獎學金，那我媽媽會很高興，多少都行，雖然我弟弟都是拿全額”，就這樣，NYU給了我一千美元！這當然更是運氣好。當時修課評分不需要考試只需寫報告，要我發表意見，那我看法可多了！所以我每一門課都是A+畢業的。在上過系主任的第一堂課後，我和她說“您能否把講課速度放慢點？” 那時我的英文是很糟的，但卻敢直言地要求老師，在她的眼裡我是個知上進、孺子可教的學生！

在所有運氣裡，完全不把自己天生才能及努力算進去。我們天天都在謝天！

1998年在紐約開的wild lily tea room， 第一天的第一個客人就是紐約時報的美食專家，這當然是好運，但wild lily真的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亞洲高文化茶空間，而那全是我的發想，和一天14小時工作的結果。詹宏志先生是我大學老師，答應幫我的書《5.4幸運》寫序，這是很多人要不到的運氣。序中寫道，“如同他書裡結識的英國探險家-芙芮雅．絲搭克(Freya Stark, 1892-1993)，在人生旅途上 啥米攏嘸驚、大步向前走的台灣女孩。對於此刻充滿自疑自憐的台灣社會自有巨大的意義和啟發!” 一直覺得老師在說的是另一個人，一個遙遠的人形，和我無關。從沒想過我寫的是本值得推薦的書。

習慣性看輕自我是深植的，來自中國文化裡應有的謙虛， 家庭裡對長著的服從，社會團體裡鼓勵的合群及天生血統地複雜交錯下，“受之無愧”是我不熟悉的。我們的成長環境不鼓勵衷心的讚賞，不太有峇里島S老師的開懷大笑，他的笑不過是瞬間被另一個人表現而感動。我們老是怕稱讚會把好的變壞了，因為唸書、工作、生活都要時時戰戰兢兢才會有成就。

但至少我認知到了，接下的該是不停提醒鍛鍊自己，拍拍自己的肩膀，“You did well! 不僅是拍自己的肩膀，也要衷心讚美朋友家人。就像有個朋友持續耐心地快走想減肥，但抱怨效果不佳，我說“回台北陪妳走一次”，實地了解和認同她的決心。 另一個念Johns Hopkins的朋友要去德國面試申請博士，她出門前信心特別不足，說她一向面試成績都不好，好像到Hopkins也是波折多多。她犯了和我一樣的德毛病，沒把自己一向的努力考慮進去，德國人付機票邀請她去面試已是成就，也沒把如今是出身名校，不可同日而語當做面試有力的武器！

我女兒進了她第一志願的高中，但揭曉的那天早上她患得患失地把麵包烤焦了，說放學她不和同學出去了。我留了簡訊說，“無論妳上了那個高中，妳該對自己的用功努力感到驕傲！和同學一起去玩 吧！”我真的覺得她努力了，該去玩玩獎勵自己；那天我媽媽在電話上說，“妳兩個女兒很不錯，一個上了第一志願，一個是學校歌舞劇的女主角！” 自己無聲地說下一句，“You did a good job!”，我拍拍自己的肩膀，告訴自己教導有方。先生常常覺得該賺更多給大家更好的生活，我說過好生活是我們全家四個人要一起做的事，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知道他過度的責任感其實是一種毒素，是在Shame自己。

你抬頭看，會看到到處都有這樣子的事，我們不用虛假諂媚只說好的，美國文化裡這就做得有點過頭，也不用張牙舞爪地不承認錯誤。最起碼可以做到不要看輕別人，也千萬不要讓別人看輕自己！

＊作者為旅美畫家、作家。21歲離開台北到了紐約。，2015的夏天在台北開畫展及出版《5.4 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