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又津專文:重新橋下,一點一點撿回父親不說的事

2015-12-17 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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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橋下拍到的彩虹(來源:重新橋觀光市集(跳蚤市場)臉書粉絲頁)

重新橋下拍到的彩虹(來源:重新橋觀光市集(跳蚤市場)臉書粉絲頁)

越過堤防,父親和我來到重新橋下,綠皮鐵絲網的另一邊是河濱棒球場,在高瓦數的探照燈下,有人在玩丟球接球的遊戲。我們這一邊,只能就著遠方的燈光,才能看清楚平坦的水泥地上停了數十台垃圾車,似乎整個城市的垃圾車都集中在這,闔起來的垃圾車門像鐵捲門一樣緊閉,上方嵌入負責人員的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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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旁邊有幾隻野狗躺著,牠們被剛來的我們吵醒,但很快又趴下不動,一隻混種的狐狸犬跑來嗅聞消息,牠吐著舌頭,臉上都是快樂的神情,那是蛋黃!灰灰在牠後方不遠的地方,慢慢踱步。

父親摸著牠們兩個的頭,就像終於重逢的老友。

忽然,橋墩下的街燈亮起,一個垃圾車張開,變成了一個攤位。

一個、一個,逐漸亮起了一條街。是夜市!

父親大半生在夜市做生意,我也在夜市長大,但現在才想起來我們竟沒有一起逛過夜市。

但這不是夜市,這些攤位擺的不全是夜市會賣的東西。

第一個攤位賣攪拌麵粉的機器、大木桌、老麵、烤箱、不鏽鋼推車還有焦黑的油鍋。

第二個攤位賣壞掉的電視、壞掉的冰箱還有脫皮的衣櫃,以前他曾經撿過但被我們丟掉的衣服也完好無缺地在這裡。

第三個攤位賣各路神明,土地公觀世音關公像等依照身高排好。

第四個攤位是母親曾經丟掉的東西,一只從印尼帶來的皮箱,還有年輕時代的洋裝。

第五個攤位放著發黃的尿布、摔破的湯匙、吐出來的糖葫蘆、繡著名字的制服 & &

這些是父親的東西,是被我們丟掉的東西。

一車一車,是他的記憶。

父親撿回來的東西,現在全都好好地堆在這條街上。撿不回來的,只有任由它們流進濁黑的河水。

我們越走越遠,遠到看不見剛剛玩丟球接球的兩人,鐵絲網也不見蹤影,兩旁長滿了蘆葦,腳下的棧板有些腐爛,踩下去還有噗滋的聲音,大概是因為接近溼地的關係,空中有白色的鷺鷥在飛,一整群降落在對面的沙洲。

疏洪中山棒球場(來源:新北市運動達人官網)
疏洪中山棒球場(來源:新北市運動達人官網)

這條路延伸上一座浮橋,浮橋的尾端是一家賣福州丸的小店,遠遠地就可以看見炊煙升騰,橋邊停著一座古典宮廷風格的遊覽船,周圍傳來交談的聲音,「英秋,你來啦。」「哎呀女兒長這麼大了,很漂亮。」「伯伯好。」「現在還在念書嗎?」「上大學了。」

這些人是從前在店裡吃飯的阿伯,父親中風之後再也沒有聯絡。

他們圍成一團,用福州話熱烈地交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要吵起來了,有人喝酒,也有人簽六合彩,一群阿伯像小伙子一樣,竟然還要下水游泳,看誰先游到礁岩那裡,矮小的阿伯跳下水裡,高大的也跟著跳了,有人划小船、下象棋,父親舀起一碗福州丸,也幫我舀了一碗,我們端碗在摺疊桌旁坐下,蛋黃也坐在桌下巴望搖尾巴,我挖了點肉餡給牠,父親吃得唏哩呼嚕嘖嘖有聲,這次不用切成小塊小塊,因為他有牙齒可用,只是看他把福州丸泡進醬油碟子,一顆顆丸子瞬間變得像水溝撈起來的棉花,算了,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八成也不用再吃高血壓藥了吧。

父親吃完了福州丸,連湯都喝得一口不剩,如果再喝一點小酒,他大概就要唱起戲來了。

可是他沒有唱,周圍變得寂靜無聲。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那些吵吵鬧鬧的阿伯不見了。

他們全都上了船,桅杆插著黑色的骷髏旗,船上站著眾多水手,有人拄拐杖、有人打石膏、也有人吊點滴,這些人我總覺得有點眼熟,戴眼罩的船長是照片裡跟蔣公合照的阿伯,來家裡寄住的蚊子伙計手腕也裝上了金鉤,還有父親的戰友酒友菸友同鄉的朋友,他們說,火來了,快跟你爸說。

火來了,趕快走。

火來了,趕快走。

父親放下碗趕緊跑上階梯,前腳剛跳上甲板,這時我好像聞到了烤肉的香味,父親已經變成了一堆有空隙的白骨。在禮儀師的指示下,我只用鐵夾象徵性地夾了兩塊進去骨灰罈裡,但骨頭出乎意料地多,我懷疑裝不進骨灰罈的,會不會被工作人員丟到垃圾桶裡?

但父親喜歡撿破爛,就算被丟到垃圾堆裡,他應該也覺得沒什麼關係。

我們過完一個長長暑假,兩個鬼月,跟往年一樣遇到了幾次颱風。

再次跟父親見面的時候,殯儀館的人問我說這就是爸爸嗎,但我能思考的時間比簽同意書要短,「應該 & &」還來不及回答,他們就推著父親前進。

來參加告別式的人,總計有母親、我、禮儀師、賣我們靈骨塔的先生(他幫忙打傘),還有父親曾經借他錢的計程車司機(他的兒女現在都很好)。

母親的兩個妹妹特地搭機來到台灣上香,為了盡地主之誼,我們還包車到花蓮,大家去太魯閣七星潭。三個歐巴桑坐在海邊,我發現母親的頭髮白了,小時候她都會叫我去陽台幫忙拔白髮,我得在手指沾點爽身粉,才有辦法捉住那根頭髮連根拔起。

小時候我被稱讚頭髮黑溜溜的時候,母親總會說這是她們的家族遺傳,看她父親就知道,到了七十歲還不用染髮。長大以後,我染過金的、紅的、咖啡的,朋友都說皮膚變白,人也變得精神,黑髮在這個時代已經不流行了。

長大以後,不知道有多久沒幫母親拔白頭髮了,有時會在梳妝台上,看到堆成一叢的毛球,裡面全是褪色和被誤拔的頭髮。

兩個阿姨離去以前,小阿姨拿了一疊美金給我母親,大阿姨則是給我一條式樣老氣的項鍊,母親跟我說,別看它這麼一點,如果要逃難,白金可以賣黃金的兩倍價錢,但既然我不要戴那就放銀行保險櫃好了。

雖然母親從前小學沒能畢業,但年輕的時候支持兩個妹妹念完高中,甚至為了此事和哥哥吵翻。那時小阿姨的身體不好,得了肝病,看什麼醫生都無法治癒,母親到處求神問卜,終於神明給了她一個地址,一家診所的地址,小阿姨沒去幾次就好了。這故事就跟母親說的其他故事一樣,聽起來很傳奇。

最近她學著上網查美金匯率和黃金價格,這是母親唯一的理財方式,畢竟她三十年前就是帶著這兩樣東西來到台灣。她按著計算機,比較勞保新制和舊制有什麼差別,還取笑隔壁鄰居不知道要提高保額,要拿錢的時候才發現這輩子老闆替他保的都是最低薪資。事實上我也搞不懂究竟是怎麼算法,但母親每幾年就提高一次保額,儘管她每個月薪水根本沒那麼多。

她的研究結果是新制好,不但每個月能拿的錢多一點點,萬一她沒辦法活到那個歲數,我還可以拿到她剩下的餘額。

我要感謝勞保,這體制儘管脆弱,但它讓我看見愛有多麼現實,有多麼深刻。

最近有同學打電話來說他要結婚了,因為他父親得癌症也好幾年了,不知道能活到什麼時候,早點結似乎能讓他開心,那就結吧。比較有趣的是他決定結婚的隔天,父親拿著一百萬的存款上來台北。他說不用,因為他知道家裡並不寬裕,父親什麼也沒說當天就回彰化。再隔天,母親打電話來,說這筆錢一定要給,他只好說拿十萬,母親問要不多拿一點,二十萬夠不夠?他說不用,十萬就好,反正一定會多匯的。第三天,他收到了五十萬。

平常不太說話的家人,只有用這個方式表達。

聽到這裡,我笑出淚來,想起考上高中那年父親給我的二十萬,電話中我催促他趕快發來喜帖,一面盤算我們的交情該包多少,因為我跟父親們一樣,想表達我們的喜悅,但也很拙劣地只能想到錢這個方法。

過去了。

戰爭過去了,饑荒過去了,歷史也過去了。

火來了。

父親的故事落幕了。

拆台的時間到了。

我聽到拆螺絲的聲音,巨大的景片應聲而倒,木板被堆成一落一落的,紙袋早已經自動黏在一起變成造型藝術,玻璃罐只留了幾個,母親和我清理不要的廢物,我首先丟掉那些一上二下上上下下的參考書,課本也扔掉,其他東西也一口氣清出家門,運上卡車全部載走,載到一個我們看不到的地方。

現在開門關門不再有劈哩啪啦的聲音。

颱風過去了、暑假也過去了。

新的學期開始了。

秋天過去。

冬天也過去。

母親坐在新買的沙發上打瞌睡,電視機不斷播放重複的劇情。

家後面的荒地變成停車場,停車場再改建成住宅大樓。

粉撲花。
粉撲花。

父親過世後的那年春節,他種的粉撲花開了,上上下下前前後後,一夕之間全都開了,這幾年從不曾開得這麼好過。兩年後,這盆花因為後面起樓挖斷死了。

世紀末的憂慮被留在上一個世代,人們充滿信心地進入二十一世紀。

破紀錄的災難、破紀錄的數字還有破紀錄的煙火,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

當我按照網路指示,準備地震包,逐項清點乾糧、飲水、雨衣、保暖衣物和藥品的時候,母親忽然覺得這場景有點熟悉,她想了一想,笑著說:

「這樣好像在逃難喔。」

像不像我是不太清楚,但既然逃過難的人都說像了,那這個避難包應該也算通過認證了吧。

至於鹹光餅,除了那家壽喜燒之外,我從來沒有在夜市看人賣過,只有一次在大眾爺出巡的時候,看見官將首胸口掛著一個比臉還大的光餅,祂手上拎著一串小的,分送給善男信女,我也拿了一個,但已經不是父親做的那種硬得只有老鼠才啃的餅,上面蓋著「文武大眾老爺」的印章,吃起來比記憶中的好吃一些,裡面還包著預防瓦斯中毒和心肺復甦術的傳單,雖然我內心比較期待反清復明的小紙片兒。

有時我去迪化街吃碗福州丸,看到年紀大些的阿伯,就想走上前去替他裝碟醬油,但又不忍害他血壓繼續升高。

路邊的垃圾堆漸漸縮小,有的變成車庫的入口,垃圾不落地的政策實施以後,路口巷底幾乎再也看不到垃圾堆。垃圾堆不見了,那流浪的貓狗該怎麼生存呢,想著這樣的問題,我這才發現腦袋裡早已經堆滿了垃圾,既不是有體系的知識,也稱不上是普遍的常識,應該也沒人在意。

父親從來不說自己吃過的苦,但想到他以前一天要刺手指四次,刺不出血就多試幾次,光是量血糖這件事就讓人覺得很痛。父親也不說他人生中有過哪些美好的事,他把這些全丟掉了,可能因為這些記憶對他而言沒有什麼價值,「說這有什麼用」、「三八這有什麼好講」、「說出來丟臉啦」,這些記憶是垃圾中的垃圾,世界上沒有一件沒用的東西,記憶也是,我打算一點一點撿回父親忘記了或不說的事,雖然這樣可能會撿到別人家的東西,但沒有關係,因為我曾經忘了很多東西,也同樣靠很多人幫我撿了回來。

而且我想到了一個方法,就是把撿回來的東西,用文字寫下,這樣不花錢、不占空間,也不會挨母親的罵,多少也可以算是繼承了撿破爛的遺志,不知道父親在天之靈是否也能同意。

新銳小說家陳又津和她的新作《準台北人》(印刻文學)
新銳小說家陳又津和她的新作《準台北人》(印刻文學)

*作者為台灣新銳小說家,著有《少女忽必烈》(印刻文學)。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準台北人》(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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