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跟白老師聊到《青春版牡丹亭》，談到最後，白老師溫暖感念地說起周圍一直在幫他的許許多多人。那一刻突然對這麼多人可以不計私利全力支持白老師並合力完成一件事有種明白，於是不禁脫口而出：「白老師，那是因為你無私。」現在回想起來，沒錯，也正因為這樣，白老師的「文」和「情」才能緊緊包覆住那三年分組跟隨拍攝所累積出一千多小時看似散漫無章的素材。
那一千多小時素材在同意執行後的第二天開始分批送到。累加的硬碟，讓我越來越想反悔。這漫無邊際的點滴將如何匯流進一個有說服力的概念裡？又可以有個怎樣的觀點才能統合素材裡各自不同的視角？對於一個習慣從開始就介入一直到成品的導演來說，這真是個難題。
因為對白老師了解不多，所以在等硬碟和後悔中姑且從網路簡單的搜索開始。關鍵字之後，出來非常多有關白老師和崑曲的資料，於是，看了生平第一段崑曲……《牡丹亭‧遊園》，隨杜麗娘和春香走進奼紫嫣紅開遍的花園。
杜麗娘：「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春 香：「便是。」
抽象與具象之間，綻放的青春與節制之間，真的太美了。禁不住興起以崑曲的美學來運作眼前這部片子的念頭。這份好奇，讓我跨出第一步。
旅程總是這樣的，第一步的意義在於讓第二步發生。事後想想，這第二步應該在跟白老師的第一次會面之後。那天我們約在老師家附近的德國茶館，一個陰雨的午後聊到欲罷不能，老師果然魅力驚人，只要一靠近就可以感覺到強大的磁場完全無法抵擋。當下判斷除了白老師本人，應該沒有其他任何事物、概念或什麼情感之類的東西可以撐出這片子。散了一地的素材，終於有了老師的光芒，可以在符合「多樣統一」的古典美學下，像一線金框，容納了一切。一千多小時的素材沒了質感不一、視角觀點不同的問題，我跟剪接師的分工於是定調，他看素材，我看人。
只看人，意味著不需要看素材、不需要閱讀著作以保持客觀。很快，在下一步發生的時候，前面的清爽感頓時變成幻夢。我乖乖重看了《臺北人》，因為跟白老師首約對談《臺北人》。
第一次，和後來的許多次，都在一家隱密的茶館。首約那天我很緊張，穿得比平常正式一點，現場只留下公司兩位同事做攝影和目宿一位同事幫忙收音。與其說怕老師受到干擾，不如說我怕太多人看到我手足無措的難堪。
我那本《臺北人》被註記得密密麻麻，很多預設問題，很多個人看法在老師開講後煙消雲散。順著心靈交流，我們談得很流暢，在夕陽晚風中白髮張揚著的羅伯娘，活著也死了的朱青，金大班懷裡的舊夢，冷雨殘傘下的余教授……在白老師和我之間，一個個又活了起來。他們經歷的蒼涼，和看盡人生後透出的一絲溫暖交疊映成一抹文如其人的基調……斷井頹垣，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接下來隔一個禮拜或十來天一次的訪談，在《現代文學》，《孽子》，崑曲，《紅樓夢》，王國祥，老家和父親母親裡共同經歷了老師的夢想、愛情、使命感和鄉愁。
杜麗娘再唱：「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某天結束茶館訪談後白老師要去買牛肉湯帶給弟弟，一時興起，讓公司同事也跟了去。計程車上、餐廳裡一路跟隨白老師某日傍晚日常生活裡的痕跡。白老師走在巷子裡發現一路跟隨的同事落後了，好心回頭關照溫暖微笑。幾個月後，那暖意從毛片裡滲出來，以巷道生活為背景穿透來往人群。這幕像極了白老師小說裡傳達出來的意象，於是我們定住它給多點時間讓它在片子結束的時候還能像面鏡子折射出白老師眼中世界的樣子。在初期的訪談裡，白老師說：「寫作要誠實，不可以有半點虛假」，這就是了。活出來的，寫出來的，一模一樣。
白老師的真誠無私讓我感到渺小。
寫導演筆記時已經二○一五年十一月，正在上海工作。深秋有點冷，梧桐葉會在某個不預期的一覺醒來枯乾落盡。
此刻窗外是汾陽路，百米外的不遠處就是當年白崇禧將軍上海住處。一年前懵懂走進白老師這片子，回想起來都是緣分。
對我來說，自己拍過的大部分片子，有些是商品，有些很像情感經過咀嚼吞嚥後的產出物。白老師的《奼紫嫣紅開遍》不是也不像，準確一點說，是一段值得懷念的陪伴。
＊作者為廣告影片、短片、電影和MV導演，二○○二年推出改編自痞子蔡同名小說電影《7-11之戀》；二０一一年完成《到阜陽六百里》，並獲得第十四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獎單元最佳導演、第四十八屆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和最佳女配角。本文選自「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電影系列二《奼紫嫣紅開遍》」，更多專輯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2015年12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