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神聖的世俗─大稻埕的城隍變月老

2015-10-29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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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稻埕霞海城隍廟,幾乎成了月老廟。(顏麟宇攝)

大稻埕霞海城隍廟,幾乎成了月老廟。(顏麟宇攝)

台北的新舊聚落街衢,很少有像大稻埕一樣,在不同時空皆具無限的魅力。這個瀕臨淡水河的聚落,日本時代稱作永樂町,不過很多人沿襲日治前稱南街、中街、北街的習慣,後來在今延平北路一帶又分出了太平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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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大稻埕這條有華麗建築的狹窄道路改名迪化街,這是國民黨政府讓台灣再中國化的一個步驟,把有秋海棠形狀的老中華民國地圖鋪放在台北市區的街道上,也算是另一種型式的插旗吧!依照它的街道改名原則,大稻埕到大龍峒一帶是中國西部各省縣市,除了重慶屬西南,長安在陝西,其餘多歸屬西北或塞北省市縣,迪化、哈密、歸綏、承德、安西、涼州、西寧、寧夏皆是。我年少時期迪化街的印象就是蠻荒之地的西北邊疆,一個烏魯木齊的地方,很難想像這裡曾經是全台第一富庶的河濱城市。

大稻埕或迪化街迷人處在於它的歷史與空間,以及發生在這裡的人、事、物。從清咸豐三年(1853),同屬泉州府的三邑(晉江惠安南安)人與同安人在艋舺發生頂下郊分類械鬥,頂郊的三邑人掠過聲稱「中立」的安溪人清水祖師廟,擊敗以八甲庄霞海城隍為大本營的下郊同安人。霞海城隍廟被焚毀,同安人護著城隍香火退到大稻埕,沿著淡水河,闢建店屋,並蓋廟祭祀,開啟了大稻埕的黃金年代。

大稻埕街景。(顏麟宇攝)
大稻埕街景。(顏麟宇攝)

在十九世紀末期至二十世紀前期,永樂町、太平町是台北經濟繁華、人文薈萃的地方,也是美術、文學、戲劇、電影與文化運動的緣起地。在大稻埕的移民史與文化史中,居關鍵地位的霞海城隍廟則是庶民文化、信仰與娛樂中心。「迎城隍」是全台灣最熱鬧的慶典之一,有「五月十三人看人」之說,一九六六年流行的台語歌曲《台北迎城隍》反映了祭典的繁榮現象。

一九四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日本無條件投降前兩個多月,台北遭受以美軍為主力的同盟國軍機最大規模的轟炸,城內官民建築被炸燬,並造成三千多民眾當場死亡,傷者難以計數。台灣總督府、龍山寺、座落今日民生西路的大稻埕天主堂(聖母無原罪主教座堂)、台灣鐵道飯店、第一座台灣人劇場「新舞台」皆受重創,倒是大稻埕霞海城廟附近安然無恙。父老傳說,盟軍轟炸台北當日清晨,有人看見一個白髮老翁在霞海城隍廟前走來走去,似乎是城隍爺顯聖,避免境內子民遭受兵燹之災,言之鑿鑿。這類寺廟傳說經常出現的「靈異」事件,對信徒而言,重點不在它的真偽,而是想像空間。

一九七〇年代至一九八〇年代初是我人生的靈安社時代,幾乎每天進出大稻埕,也經常到霞海城隍廟。這座寺廟面積只有四十六坪大,跟其他基地面積寬廣的大廟相比,算是「小」廟,香火卻始終鼎盛。那個年代進入霞海城隍廟裡仍能感受「咸豐三,講到今(當下,台語音擔)」的神聖與悲壯,嗅不出兒女私情的一絲浪漫。

沒想到晚近二、三十年竟然從鄉土守護寺廟變成男女求姻緣的月下老人廟。霞海城隍廟除了主祀霞海城隍外,旁祀的城隍夫人、八司官、文武判官、謝范將軍(七爺八爺)、義勇公,配祀「席」多了月下老人,成為廟的新寵,在媒體大力宣傳下聲名遠播,甚至紅到國外去,霞海城隍似乎開了一家婚姻介紹所,吸引年輕的男女香客。

據廟的官方說法,早在一九七〇年代就有信徒感念霞海城隍為其子女覓得良緣,捐獻一座高四十三公分的月下老人神像,希望「協助城隍老爺處理未婚男女的婚姻大事」。廟的年中祭事,多了新曆二月十四日西洋情人節與農曆七月七日台灣情人節,連農曆八月十五日──傳統的中秋、社日(土地公生),都只寫當天是月下老人生日。月老跟霞海城隍一樣出名,甚至有後來居上的潛力,以致一般人一提到霞海城隍廟,都以為是專門供奉月下老人的廟,反而忘了主祀的神祇為充滿移民史時空意義的霞海城隍爺。

大稻埕霞海城隍廟。(顏麟宇攝)
大稻埕霞海城隍廟,現在進出的信徒多求男女情緣順遂。(顏麟宇攝)

成為情人廟的霞海城隍廟,進出的信徒大多是為拜月下老人、求男女情緣而來的年輕男女,而且多是單身,成雙入對的反而不多。廟前掛著「本廟參拜月老流程」,內容是十二個祭拜求緣的步驟,顯然這座寺廟早就注意S.O.P了。廟裡服務台祈福點燈報名處,接受信眾香油錢,還特別設一座小告示牌,寫著「填寫感謝狀之注意事項」。

霞海城隍廟開放時間很特別,早上六點十六分到晚上七點四十七分,何以選擇這樣的時辰,廟方也說不出所以然,既無典故,也非儀式禁忌,說噱頭好像也沒幾個人注意。「上班」期間來求姻緣的年輕人絡繹不絕,不像解說員的解說員,指導年輕人可明可暗先報出姓名、地址:「你如果已經有對象,說出你想問什麼?如果沒有對象,希望什麼樣的對象?」

年輕人手持三柱香,除了拜月下老人,在解說員的指導下,也要拜城隍爺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拜城隍夫人保佑夫妻婚姻幸福、家庭美滿;拜義勇公(頂下郊拼時為保護城隍爺犧牲的同安人),避免損友。人生的幸福全包了,廟的「原住民」──城隍爺與配祀神,因月下老人添增光彩,而且不被遺忘。

霞海城隍與月老的角色互換,也算是這座老寺廟的轉型,原來不只事業要轉型,傳統老廟宇也要有新的經營型態,令人不得不佩服寺廟主持的經營噱頭與宣傳手法,看準了現代人自由追求戀情,父母關心子女婚事,以及想成家卻沒有對象的客源。

大稻埕街道。(顏麟宇攝)
大稻埕街道。(顏麟宇攝)

近年大稻埕以新風貌再現,建築古蹟與文化創業成為聚落核心價值,相對各地寺廟與社區文化之間的互動,與大稻埕密不可分的霞海城隍廟猶如迪化街的旗艦店,在推動聚落文化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除了作為信仰中心,也應是聚落文化中心,並且是民眾接觸美感教育的平台。近年霞海城隍廟的行政人員積極參與大稻埕事務,舉辦各種活動,值得嘉許。不過,聚落的空間居住美學與生活文化傳統的維繫,不是光靠熱忱與勤快就能達成,先決條件是主事者要有文化涵養與藝術品味。

正在整修的霞海城隍廟,從它的空間配置、物件擺放、頂壁彩繪、海報張貼,以及到處可見的中、英、日文說明的紅木牌,多半俗艷、雜亂,看不出空間美感。霞海城隍廟在堅持信仰傳統之外,或可觀察東洋寺廟、西洋教堂建築空間與色彩基調,以及內在的底蘊,尤其緊鄰的日本文化與台灣文化有若干相近之處,日本寺廟樸素莊嚴的格局、維舊如新的文化活動,許多日常生活美學由寺廟保存下來,或可作為霞海城隍廟的他山之石。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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