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曼芬專欄:張愛玲,為何總是愛得不明不白(下)

2015-10-25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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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愛情總是不明不白。

張愛玲的愛情總是不明不白。

1983年皇冠將《色,戒》、〈相見歡〉、〈浮花浪蕊〉、〈多少恨〉、〈殷寶灩送花樓會〉、〈五四遺事〉和《情場如戰場》電影劇本……等合集為《惘然記》初版。張愛玲在序中說:〈相見歡〉、《色,戒》以及〈浮花浪蕊〉這三個小故事都曾經使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麼些年,甚至於想到最初獲得材料的驚喜,與改寫的歷程,一點都不覺得這其間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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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又曾在1950年代初對鄺文美說:除了少數作品,我自己覺得非寫不可(如旅行時寫的《異鄉記》),其餘都是沒法才寫的。而我真正要寫的,總是大多數人不要看的。

《色,戒》、〈浮花浪蕊〉、《異鄉記》都和胡蘭成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一次次的改寫,一次次的咀嚼回味,那「無賴人」,(張愛玲和鄺文美間通信時對胡蘭成的戲稱,其實諧音即是胡蘭成)如何讓她痛撤心扉,如何讓她愛得不明不白。

〈浮花浪蕊〉在一再改寫後,於1977年出版;《異鄉記》由〈華麗緣〉改寫,手稿未寫完,2010年由宋以朗整理後出版。1946年《異鄉記》去溫州,1952年《浮花浪蕊》去日本,兩次都追隨著胡蘭成的身影。她為何宣稱這兩部作品既讓她震動又非寫不可?都是她生命中最深的烙印之旅、最孤獨的尋愛之旅。

難得一見的張愛玲散文集。(作者提供)
難得一見的張愛玲散文集。(作者提供)

1952年11月,張愛玲接獲炎櫻來信說即將從東京去美國,便匆忙自香港搭船前往日本和炎櫻會合。這是一趟神祕之旅,除了〈浮花浪蕊〉起個頭,無人知曉到底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到了東京發生了什麼事?她住哪裡?找了哪些工作?碰了哪些釘子?和日本人有接觸嗎?有打聽人早在日本的胡蘭成消息嗎?這是篇經過近三十年不斷改寫、大改寫後才呈現的作品。此時寫彼時,是否透露了張愛玲在日本經歷過啥事的蛛絲馬跡?且看篇名「浮花浪蕊」出自唐韓愈〈杏花〉:「浮花浪蕊鎮長有,才開還落瘴霧中。」意指尋常的花草,比喻輕浮的人,胡蘭成本名就叫「胡」積「蕊」,小名「蕊」生,在《今生今世》裡,從小到大,人人喊他蕊生。張愛玲是否意有所指?一語好幾關,讓人難一眼看透,這是張愛玲最厲害的地方卻又最想不開的地方。

為何不像胡蘭成大剌剌地在《今生今世》裡寫地一清二白,讓看的人痛快淋漓管他真假?張愛玲喜歡讓讀者打啞謎猜半天,自己的委屈往肚裡吞,一吞幾十年,直到《小團圓》問世,才讓世人明白她對胡蘭成有多委屈、甚至有多恨?那恨,藏在骨子裡。只讓胡蘭成以為她只是嘔氣、吃醋、感傷,表面上還是一昧地寄東西寄書送錢給逃竄異地的胡蘭成。

胡蘭成,1981年冬在日本猝死時,絕對想不到張愛玲竟然如此愛他又如此恨他。胡蘭成從頭到尾以為這輩子面向張愛玲,他就是個大贏家。

張愛玲和桑弧也是愛得不明不白,而且以祕密進行地下戀情,直到《小團圓》出版,這段戀情才「出土」。而且,其中還有一小段自我揭露「兩個世界要相撞了」,也就是說,張愛玲開始和桑弧交往的時候,和胡蘭成並沒分手。在胡蘭成從溫州過境上海轉往杭州那次,張愛玲已經和桑弧在一起了。

左邊第一位是年輕時演舞台劇《雷雨》的桑弧。(作者提供)
左邊第一位是年輕時演舞台劇《雷雨》的桑弧。(作者提供)

那天,張愛玲寫到(胡蘭成亦有描繪):

她覺得她是找補了初戀(說的是燕山即桑弧)……她母親走後不久,之雍過境。秀男(胡的姪女青芸)打了電話來,九莉便守在電梯旁邊接應,虛掩著門,免得撳鈴還要在門外等一會,萬一過道裡遇見人……

之雍走出電梯,秀男笑著一點頭,就又跟著電梯下去了。

“你這樣美,”之雍有點遲疑的說。

她微笑著像不聽見似的,返身領路進門,但是有點覺得他對她的無反應也有反應。

到客室裏坐了下來,才沏了茶來,電話鈴響。她去接電話,留了個神,沒有隨手關門。

“喂?”

“噯。”燕山的聲音。

她頓時耳邊轟隆轟隆,像兩簇星球擦身而過的洪大的嘈音。她的兩個世界要相撞了。

“噯,好吧?„„我還好。這兩天忙吧?”她帶笑說,但是非常簡短,等著他說有什麼事。

燕山有點不高興,說他也沒什麼事,過天再談,隨即掛斷了。

她回到客室裏,之雍心神不定的繞著圈子踱著。

“你講上海話的聲音很柔媚,”他說。顯然他在聽她接電話。

九莉劈腿,被之雍逮個正著,當晚第一次兩人爭吵,連姑姑都看出來了“我覺得你這回對他兩樣了。”之雍還不知好歹地抽著煙講起自己被捕前“到女人那裏去住,女人就像一罐花生,有在那裏就吃個不停。”

熟人的消息講得告一段落的時候,她微笑著問了聲“你跟小康小姐有沒有發生關係?”

“嗯,就是臨走的時候。”他聲音低了下來。“大概最後都是要用強的。——當然你不是這樣。”

九莉已經氣得七孔冒煙了,之雍還從口袋裏掏出小康(武漢情人小周)的照片給她看。

她坐了過來,低著頭微笑著不朝他看。“我前一向真是痛苦得差點死了。”這話似乎非得坐近了說。信上跟他講不清,她需要再當面告訴他一聲,作為她今天晚上的態度的解釋。她厭到他強烈的注視,也覺得她眼睛裏一滴眼淚都影蹤全無,自己這麼說著都沒有真實感……

她沒往下說,之雍便道:“你這樣痛苦也是好的。”

胡蘭成這句經典名言,註定兩人燈盡油乾了,不是橫死,不會有鬼魂。

老年胡蘭成和張愛玲小團圓手稿。(作者提供/中新網)
老年胡蘭成和張愛玲小團圓手稿。(作者提供/中新網)

*作者為世新大學廣播電視電影學系兼任助理教授、澳門城市大學客座講學教授,知名文化評論人、性別研究專家。2015年最新著作《矛盾的愉悅——1943-1952張愛玲上海關鍵十年揭祕》。(更多作者訊息,請上「小曼i日誌粉絲團」「楊曼芬的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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