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誥專欄】如果你愛他,為什麼要用打的方式來教他?

2015-10-14 1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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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小孩並非教養的唯一方式(YouTube截圖)

打小孩並非教養的唯一方式(YouTube截圖)

從我眼前狠狠揮來的那一拳,扎扎實實地揍碎了我對愛的信任、也喚醒了童年時期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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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印象深刻的夏天。

阿翔與同學扭打成一團的那個下午,窗外的天空像是被一條黑色的絨布重重地蓋住,天空飄起細細的小雨,間歇的雷鳴混搭著學校圍牆外往來車輛與地面工程的噪音,彷彿是山雨欲來的前奏曲。

念國八的阿翔站在生教組長辦公座旁撅著嘴,說什麼也不肯讓我們打電話通知家長他與同學的衝突。但是校方依舊按流程規定在學生受傷時告知家長此事,也讓家長帶著孩子到醫院處理傷勢。看到學務主任與家長通完電話掛上話筒,阿翔再也不說任何一句話。

十幾分鐘後,隨著阿翔的父親來到學校,剛剛的沈默於是有了理由。

阿翔的父親穿著整齊、臉上似乎還帶著微微的笑容,四平八穩地走進學務處。辦公室裡的老師、剛剛還將阿翔壓在地上打的小武見狀都紛紛鬆了一口氣。我也是。

我牽著阿翔不停發抖的手走向他的父親,準備說明剛剛發生的事情。

「阿翔爸爸您好,事情是這樣……」話還沒說完,一記拳頭冷不防襲面而來,阿翔狼狽地躲掉,還差點跌倒在地。我完全傻了眼,卻還是本能地立刻從後面將阿翔抱住,不讓他挨揍。

還沒等我回過神,又一拳揮了過來。抱著阿翔,我將身子一側,這一拳結結實實地轟在我的左胸口上。

砰!

那一記重擊讓我頓時失去了方向感、踉蹌了幾步,其他老師見狀立刻湧上前拉開阿翔的爸爸,不讓他有機會繼續出拳。我愣在原地,看著眼前這個身高近六尺的男人像是抓狂般地猛力揮拳。

學務處的同事拍拍我的肩膀,提醒我快點將阿翔帶到其他辦公室「避難」。

到了別的辦公室,他選了最角落的椅子坐了下來,還是撅著嘴,眼眶卻開始泛淚。我倒了杯熱水給他,直到學務處打電話來告知說,阿翔的父親被警察帶走了。

「又不是我要打架,是小武先找我麻煩,他每次都故意弄壞我東西……」阿翔緩緩開口。
「每一次!每一次發生事情,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就只會打我……」
「我難過的時候他打我、他工作不開心的時候打我,媽媽被他打到離家出走的時候他也打我……」

這一刻,被綁住的眼淚終於潰堤,窗外那一片撐了許久的烏雲也跟著失守。

大雨,嘩啦啦地滂沱落下。

坐在淚流滿面的阿翔身旁,我搭著他的肩、靜靜地陪他流淚。有好一段時間,我的腦海裡盡是那如猛獸般肆虐的拳頭,滿滿的恐懼,滿滿的心疼。

這孩子究竟獨自渡過了多少害怕的夜晚?到底忍受了多少寂寞與不安?

傍晚六點半,剛下班的母親急忙趕來學校將阿翔接走,臨走前還一直向我鞠躬道歉,並且保證之後會好好照顧阿翔、不會讓這樣的情事再度發生。送走了阿翔母子,我獨自坐在輔導室繼續處理未完的工作,腦海卻止不住地浮現小時候一幕幕因為調皮搗蛋而被懲罰的畫面。

大概是真的太皮了,舉凡各式衣架、塑膠水管、皮帶、藤條、地板拖鞋、甩巴掌,以及跪著舉水桶我都經歷過。印象中最嚴重的一次是我將整學期的補習費拿去打電動,最後被爸爸逮到,打得連鐵製衣架都扭曲斷裂。那是我最後一次挨打。

現在想起來依舊心有餘悸。

即使知道處罰好像是一種對應於錯誤行為所需承擔的責任,但後來我卻感覺到自己開始對父母親產生一種奇妙的感受,卻說不上是什麼。

後來在諮商中,我遇見一位從幼童時期就經常遭受父母親嚴格打罵管教的成年男性,他說他並不真的怨恨父母親,因為他知道自己小時候可能也不太聽話。但後來即使已經晉升為人父、距離那段嚴重管教的日子已久,回家看見父親時還是覺得害怕,過年過節全家人一起圍著圓桌開心地談笑吃飯時,他也感到緊張且無法放鬆。

「以前全家人要一起開車出去玩的時候,我總會覺得不舒服而獨自留在家,後來我才覺得,那時候我可能不敢和他們靠得太近吧……」他笑笑的說,但臉上卻閃過了一絲落寞的表情:「有好幾次我很想告訴他們我愛他們、也想像別人那樣可以在道別的時候抱抱自己的父母親……可是我做不到……」

「說是敬畏嗎?好像也不是……。」
「我覺得比較像是互斥的磁鐵,每次只要靠近,我的身體就會自動彈開。」
「我努力了好久,不斷地告訴自己:『我已經長大了、爸爸媽媽不會再打我了』可是我就是做不到……。」
「結果還沒等到我學會,他們就已經離開了……。」

諮商室裡一陣沉默,惆悵的淚水落下。

那一刻,我彷彿也遇見了那個在父親面前會感到緊張、不敢與父親開玩笑、無法在他面前表現脆弱的自己。

是了,就是這種感覺。

說穿了,我不是真的像老師或同學口中的那般勇敢,勇敢到國中畢業就自己在外租房子卻從未喊過害怕或想家。我只是害怕在父親面前表現出脆弱、也期待自己看起來很獨立、很堅強。希望自己一切都表現得很好,不再被打、甚至被稱讚。

在與這兩名個案諮商的過程中,我彷彿看見了三個受傷的小孩怯囁囁地生活著,在看似堅強的外表底下總是抱持著一份不安。但是真正讓他們難受的不是被打的恐懼,而是那一份既期待接近父母親、卻又不自覺感到害怕而逃開的拉扯。那是一種對愛與隸屬的不安,也是對自我價值的懷疑。

隨著年紀的增長,輪到我們為人父母或為人師表,漸漸地也可以理解多年以前我們的父母親可能是因為找不到更適當的方式、再加上承擔著生活上的各種壓力,只好用看似最迅速,且可能也是他們最熟悉的方式-「打罵」來管教孩子。然而理智上的理解歸理解,那種棍子或巴掌重重落在身上、在後面被自己最摯愛的親人追著打的畫面卻深深烙印在我們對父母親的形象上,也在內心悄悄種下對於親子關係的恐懼。

「我就是因為愛他、要管教他,所以才會花力氣去罵他、打他。」
「如果你愛他,為什麼要用打的方式來教他?」
「打才有用!不然你來告訴我該怎麼教?」
「在打罵之外一定還有更適當的方法。」
「我每天下班都累得半死,哪來美國時間像你們談什麼愛的教育,那都騙人的!」

不知道在我們的主流文化中,「打或不打」的爭論未來會演變成什麼樣貌,但我只能期許自己在未來的教育與諮商工作中,持續探索打罵以外的教養方式,這或許是一種對於自我童年的回應,也是我在這領域一直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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