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殖民遺物中看到鄉愁,也感到巨大的不安:《亞洲不安之旅》選摘(下)

2015-10-18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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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義町中,陳澄波1926年畫作,入選帝國美展,原作於二二八事件時佚失,現存黑白照片。(LY/維基百科)

嘉義町中,陳澄波1926年畫作,入選帝國美展,原作於二二八事件時佚失,現存黑白照片。(LY/維基百科)

後來我到了嘉義,是翁佳鈴先生的故鄉,她推薦我一定要去嘉義看一看,我去了,啊……!嘉義真是太棒了!我心裡長久以來渴望的整個濃郁東方味道的城市就在這裡!二〇〇六年還在這裡!翁佳鈴為我聯繫安排住在她先生父母的家,受到伯父伯母和翁佳鈴先生的大哥夫婦熱情的招待。第一天大哥夫婦還帶我去參觀嘉義公園和改造古老建築的懷舊風味的咖啡館等地方。每個晚上都吃到伯母親手準備豐盛的晚餐。其中有一天翁佳鈴先生也回到家來,我還趕上了他們要拜拜的時間,跟著體驗了台灣傳統的拜拜。他們家旁邊有個很熱鬧的傳統菜市場,整個街景都美得不得了。我到嘉義一直在不停地興奮,後來我借了一輛他們家的自行車,在嘉義市裡面到處轉、到處拍照。在嘉義市裡騎自行車剛剛好,我來來回回走遍很多小巷,很多古老建築,先是興奮地觀賞,然後興奮地拍照片、興奮地感受東方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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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些嘉義的古老建築中留下的有很多是日本式的木造房屋,有不少建築保持得相當完整。我在日本都從來沒看過有留下這麼密集又那麼完整的地方。我曾經在韓國也看過一些日本房屋比較密集的地方,但在韓國很多是已經拆掉的,剩下的房子大部分也都用不同的方式整修過,刷上了很鮮豔顏色的油漆什麼的,很少有完整的留下過去的樣子,必須仔細看它的形狀才能猜出是日本房屋的程度。但嘉義相當多的房屋是完整地留下了過去原來的樣子,跟新竹看到的古老建築的洋樓感覺很不一樣。我停下來,心裡很複雜,憂傷的感受和奇妙說不上來的感情,當時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只是想著一點,這是日本殖民統治的結果,不可以很簡單地就那麼喜歡高興。

在那裡好像讓我喚起了思念故鄉的心,我一時覺得奇怪,我最初從日本走出來到中國生活的期間,後來到韓國,從來都沒有想念過日本,也幾乎沒想念過日本菜(因為好吃的正宗中國菜和正宗韓國菜總是在旁邊,根本沒有想念日本菜的份兒),我從來沒有體驗過想家的思念,不知道思念故鄉的感情。但在台灣遇到的有些景色會從我心裡面連自己都不容易看得到的最深的地方抽出一小塊我小時候的童心,用一個沒有任何雜物的心去懷念小時候。但那個景色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好多年都沒有看過的,現實當中已經消失的溫暖景色。

對台灣日本風味的那個奇妙感覺,我以前也想過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為什麼,但沒有找到一個很確定的表達方法,但最近經歷的一件事讓我好像看見了一個往那個模糊看不清的深處打開的門。

今年夏天,陳澄波的大型東亞巡迴回顧展開始,我跟翁佳鈴都錯過了在北京的展覽,於是一起特意去上海看。我第一次看了他的原作,而且非常多的作品都集中在一起,從他的畫中強烈的感受到他的純真和對油畫的熱愛,深受感動。在那裡有一個展廳展了他在日本時期畫的日本風景,我看到的那一瞬間,突然間我回到了非常純真的小時候,看到了很美的日本傳統房屋,溫暖的樹林和天空,好像我姥姥溫暖地在我背後微笑著。一時在那裡蒙了一下……。就在那時候我發現原來我心中有好幾層隔膜覆蓋了我更深處更純真的心,而陳澄波一瞬間把這好幾層膜打破了。我一直認為我的童年充滿了不安空氣,我長大的那個地方是不安的源發地,我厭惡狹山市,但那一瞬間讓我想起我小時候也經歷過非常美好的時刻,我不是沒有過。自己對這個體驗非常驚訝,我想,這是陳澄波純真的力量,我進入到展廳,他滿滿的對油畫和這個世界的熱愛把我的心扉向著陳澄波打開了,所以他的純真進入到的我心裡。我有點興奮地跟翁佳鈴講這件事之後又再一次去看了他在日本時期的作品,想再次試著好好體驗一下。可惜,也許是因為我已經說出口了,自己意識到了,很快的這好幾層的隔膜又回來覆蓋住了我的心,回到平常很多雜物的狀態,看不到那個純真美麗的日本風景。我發現我的不安隔膜其實是相當頑固的。

陳澄波與其畫作《嘉義街外》。(維基百科)
陳澄波與其畫作《嘉義街外》。(維基百科)

我認識到了我心中隔膜的存在。在台灣看到的過去日本街景的景象,印象中在我有很多記憶的年齡以前,也許在我一兩歲剛剛可以走路的時候看過。那是更古老的日本街景,那時是一九七五、七六年,我相信東京和周圍郊區一帶的很多小巷裡還留下了很多傳統木造的日本房屋,當時的樣子應該不是像後來我更清楚的記憶中大部分現代式的房屋中交雜著一些傳統房屋的那種形象。還有更多傳統房屋在小巷子裡並列在一起的那個時代,依我的感覺,比起我成長的那個時代,人們應該是更單純樸素,心靈中的雜物比較少,大家嚮往著明亮的未來。但後來很多日本人發現,原本期待的明亮未來並沒有帶來真正的明亮。八十年代經濟發展被世界稱作「經濟大國」,覺得自己特牛逼,人們開始狂妄享受物質消費生活,帶來了假明亮,但那只是表面的華麗,內容很空虛的。假的光線特別刺眼,讓人眼睛瞎了,導致「泡沫經濟破滅」。之後的九十年代人們漸漸地發現這個世界不明亮,進入了迷茫狀態,一直到現在很多人還是看不到明亮。

陳澄波一瞬間打破了我心中的隔膜,我意識到了它的存在,可能是因為我在台灣看到那裡留下的那個景色時,我能用一個比較沒有隔膜的心去看待它,也許因為在我腦子裡記錄的「不安日本」沒有在那裡。

我回去日本時,別說東京,偶爾出去旅行也很少能遇上像嘉義那樣更原始更密集的地方,也許更偏僻的鄉下可能還有。我有一次去過比較偏僻一點的鄉下,在那裡看到的老房子比較密集的,但那跟嘉義的那種感覺是根本不一樣,它不會讓我想起小時候,那個地方根本不是我的故鄉,我覺得也是當然了,但很奇怪,嘉義更不是我的故鄉。在我眼裡,只要在日本島上,現在的「日本國」的範圍內,就沒有辦法不感受到一種「不安」,沒辦法不帶隔膜。也許因為我對日本人當下的狀態更敏感更瞭解,能猜得出在那裡住的人們的生活是什麼樣,想著什麼樣的事情,這些年的「不安日本」氣流一定也多多少少注入到了他們的生活中。對我來說透過一個「殖民統治的遺物」才能感受到一點「過去美麗的日本」的話,那也真是很無奈。一想到那個事情,結果還是灰色的不安氣流立刻飛過來包圍著我。

旅途的路上坐的台灣火車也讓我有同樣的感受,很多個火車站特別像日本的電車站,而且是過去老的日本式車站月臺的樣子,在東京那一帶大部分都翻新過,不一樣,現在幾乎不能看到像台灣的那種感覺。車廂裡面的感覺也很像我特別小的時候看到的樣子,從車窗看見質樸的田園,夕陽照進來,像一張單純美麗的繪畫一樣的「鄉愁」在那裡。但我的腦子裡「殖民統治的遺物」那個字眼始終沒有辦法離去。

飯田佑子的畫作(依揚想亮提供)
飯田佑子的畫作(依揚想亮提供)

同樣受過日本殖民統治的韓國就沒有留下那麼多的日本痕跡,而在台灣處處看得到日本痕跡。聽韓國朋友說韓國因為日本人走了之後經歷了朝鮮戰爭,整個首爾市以及其他城市都受到了嚴重的破壞,所以日本人蓋的建築也沒留下很多,有很多地方需要完全重新建設,所以我在韓國的時候就沒有體驗過像台灣的時候那樣的感覺。

在日本國內對過去殖民統治和那次戰爭的事一直在說著各種說法,但我看著或聽著他們的說法總覺得很不安,因為他們總是一副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這讓我很不舒服,不管細節怎樣,這個國家曾經做了那樣一件嚴重傷害別人的事,他的人民為什麼還可以那樣理直氣壯的呢?把那個最重大的點忽略掉,而愛指出好多人家的問題,或轉化當時政治趨勢等等的問題。假如說殖民統治,把它縮小到個人的級別去想,不管歷史背景怎樣,那等於是我今天突然去朋友的家,我用武力威脅著你,就說從今天起這家所有的都是我的,你必須要聽我的話,否則的話殺死你,相當於那樣的事一樣,這無疑地侮辱了他人的尊嚴。

有人說日本殖民統治幫助了當地的現代化建設,但我覺得出於一個以得到自己利益為目的的惡意去行動的,那是剝削,絕不能看作是好事。再說日本不建設,當地人民自己也會建設,而且「現代化建設」不是人類最終要得到的東西,只是一個過程而已,可能有誰早誰晚的區別,但這種早和晚的區別往往讓人陷入到誰先進誰落後這種愛排列的思維中,人的價值絕不能在那種排列當中決定。

是不是幫助了現代化在這個問題上根本不重要,那樣的說法就是回避了應該面對的最根本的問題,還有其他好多說法也都一樣,幫助著政府有理由回避、卻沒有正視和深刻反省歷史的工作。戰後的日本政府靠著那些說法,放棄了給日本後代的人們正確教育的工作,成心隱蔽了曾經犯下的罪行,把日本改造成二戰受害國似的,使勁教育廣島長崎的悲慘狀態以及日本人當時經歷的種種苦難,造成日本人民詳細瞭解自己受過的苦難,而不怎麼瞭解亞洲鄰國人民由於日本而受到的不可言喻的巨大痛苦。因為政府奪走了人們瞭解和感受他們的痛苦的機會,沒有聽過真實的聲音,沒有接觸過具體的描述,所以根本無法發揮想像力,根本不會去體會亞洲鄰國人民的感情。所以才可以繼續在學術邏輯上怎麼樣都可以編出各種說法來正當化,人們也很愛聽。那樣的說法得到政府的極力推動在日本國內占了上風,而真正要勇於面對的、真正反思歷史的聲音卻無法上到檯面。日本的那個狀況在我心中一直是一個磨滅不去的巨大不安。

但在台灣看到那些「遺物」時,我沒有從那裡直接地感受到不安,還反而感受「鄉愁」之類的東西,一時心醉神迷。但我自己不願意接受一個巨大不安事件所提供的「鄉愁」,我寧願不要那個東西。除非在那個事情上日本可以真正做好,受害方也可以真正接受,到那個時候才可以對那些留下來的東西重新給一個定義和歷史價值,在那之前它們終究永遠是一個不安物件。

回到我的初次台灣旅行,離開嘉義後我去了台南和鹿港看一看,聽不少台灣人說台南好玩,我看著旅遊書瞎逛一逛,去看一些大馬路邊的日據時代古老的大西洋建築,和清朝時代的中式建築的古跡等,但台灣人說的具體台南的精粹是哪裡

我沒有得到詳細的資訊,沒有特別找到有意思的地方。之後去的鹿港,也很不錯,但太旅遊觀光化了,旅遊觀光的氣氛阻礙了原本更純粹美麗的濃厚東方味道,加上疲勞開始積累,慢慢地興奮減少了,因為不是很興奮,我在台南和鹿港的路上伴隨了有些寂寥的感覺。

飯田佑子和她第一本中文作品《亞洲不安之旅》(依揚想亮人文事業)
飯田佑子和她第一本中文作品《亞洲不安之旅》(依揚想亮人文事業)

*作者為日本藝術家,曾留學中國學習油畫,多次短暫居住過韓國台灣香港等。本文選自她的第一本全中文創作《亞洲,不安之旅》(依揚想亮人文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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