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夜獨坐書房，外面風急雨驟，鬼哭神號，拉開玻璃門往外觀看，靠路邊整排枝葉相連的大茄苳貼近小陽台。在十幾級的強風中，樹的主幹屹立不動，枝幹卻使勁地搖幌，上頭的樹葉跟著起舞，絲毫不畏風雨，似乎印證了古早人說的「樹頭豎乎在（穩），不驚樹尾作風颱」。但在我看來，這些迎風搖曳的樹葉，彷彿當年不知人間疾苦的狗臉歲月，愈是颱風天，愈是想溜出去享受「歡喜風颱天」。
我的少年時代，每逢颱風來襲，家家戶戶準備蠟燭、手電筒，儲存用水、乾糧，在門窗加釘木板，屋頂加放磚頭，並撒漁網牢牢覆蓋，一副準備抗戰的模樣。大人對颱風憂心忡忡，小孩反倒覺得有趣，興奮遠遠超過害怕，尤其有些鄰居會來我家打地舖躲風災，幾家小孩逗在一塊，非常興奮。猶記波密拉颱風來襲的前夕，我人在家裡吃喜歡的米粉湯，突然間看到門外的天空滿布紅霞，連忙衝到門口仔細端詳詭異的天象。
向來國際能見度較低的台灣，反倒因為颱風經常登上國際媒體。我的家鄉宜蘭縣蘇澳鎮南方澳也算是颱風「聖地」之一，每年颱風警報經常提到蘇澳。這次的蘇迪勒颱風，蘇澳瞬間陣風十七級以上，「勇得」全國風速冠軍，不過，這種冠軍對蘇澳人來說，不要也罷。
八月初，蘇迪勒颱風在太平洋形成，前進方向已經很明顯，環太平洋國家如美國、日本、韓國、中國、台灣、菲律賓，似乎有一個無形的颱風俱樂部，不約而同地密切注意颱風動態，也各自作預測，磨刀霍霍，正準備圍捕一隻兇猛的怪獸。美國媒體指出蘇迪勒是「地表最強的颱風」，其行進途徑如莫拉克颱風，也像二○○五年讓美國紐奧良大停電，陷入無政府狀態的卡崔娜颶風，亦有媒體預測蘇迪勒準確地瞄準（Dead aim）台灣。
八七水災後國軍搶修鐵路。（翻拍自《國軍搶救「八七」水災紀實》（國防部總政治部／維基百科）地瞄準（Dead aim）台灣。
蘇迪勒來襲的時間適逢爸爸節，讓人聯想五十六年前艾倫颱風帶來西南氣流釀成的八七水災（8月7至9日），以及六年前的莫拉克八八風災，這兩次災難分別造成一千多人以及七百多人死亡（失蹤）的慘劇。電視衛星雲圖看到五彩的蘇迪勒，暴風半徑三百公里的威力，颱風眼無風無浪，周遭風暴不停地翻滾，台灣的電視新聞曾作這樣的形容：「雲系寬廣、水氣充沛、結構完整、扎實」，似乎在講「好貨」上門了。
蘇迪勒颱風原先預測在宜花間上陸，更正為花蓮台東間，最後選擇花蓮靠近宜蘭的秀林。台灣的氣象單位根據科學測量，並參考其他國家的氣象預測，颱風的強度、行進方向、登陸地點隨時更新，確實掌握正確的動態，與四、五十年前相比，精準度不可以道里計。回憶一九六○年代的台灣氣象預測，系出多門，有台灣省氣象所（今交通部中央氣象局）、空軍氣象中心、民航局氣象組、松山氣象台，各作各的氣象預測。在沒有衛星雲圖的年代，常聽見「晴時多雲偶陣雨」之類平穩、全包的氣象預報。
八七水災發生的二年後，波密拉颱風在太平洋剛形成，結構鬆散，行進速度緩慢，九月十一日行至那霸附近海面，突然速度狂飆，明顯嚴重威脅台灣。省氣象所預報中度颱風波密拉，在那霸島南方海面向西北西進行，時速二十五公里，六個小時之後，發布波密拉已轉為強烈颱風，並向西行進，逐漸接近台灣東部沿海。當天台灣各大小報都無波密拉颱風最近訊息，晚報也只刊登氣象所第一次發布的颱風動態。雖然民航局此時根據空中觀察，預測「波密拉」可能於十二日上午五時至九時在宜蘭登陸，但省氣象所當天深夜的第三號颱風警報，仍預測颱風會在花蓮附近登陸。
當時猶是「拚無人島」的漁季，南方澳的十幾艘漁船正在釣魚台海域捕魚，多數漁船聽到颱風警報趕回，但也有五艘「鐵齒」的漁船根據氣象所預測，以為波密拉颱風在花蓮登陸，較北的南方澳海域應安全無虞，仍然照常工作，完成最後一次作業，帶著豐富的漁獲，快馬加鞭趕回。五艘漁船陸續經過龜山島海域，眼看就要進入南方澳外海，不料遇到由西轉北的波密拉颱風暴風圈，五、六十條寶貴的生命瞬間變成大海冤魂。
波密拉既是天災，也是人禍，這場災難造成台灣許多地方巨大損失，全台死亡與失蹤人數近三百人，也是我家鄉南方澳地方史上最慘烈的悲劇，房屋倒塌無數，停在港內的漁船嚴重受創。事隔五十四年，現在台灣人口中有百分之七十還沒出生，但這場颱風災難係台灣災害史上必須記取的教訓，對於南方澳人來說，更是不能遺忘的日子。
氣象預報失誤釀成巨大損失的例子，並不只波密拉颱風，一九六三年九月十日葛樂禮颱風侵台，省氣象所像算命仙，鐵口直斷颱風對台灣沒有威脅，要大家安心睡覺。結果颱風並未照原先預測經花蓮、宜蘭附近偏北到北北西海面移動，而是轉向西北西，成為標準的西北颱，山區、河川降下暴雨，水流匯合導致氾濫成災，給北部地區帶來豪雨，造成嚴重水患，全台死亡失蹤高達312人。氣象所長鄭子政因此下台，並被移送法辦。
台灣颱風史跟台灣歷史一樣久遠，颱風肆虐的地方無所不在，城市、山區、鄉野都有受災的經驗，並且成為歷史記憶。數百年來，颱風邪惡的本質沒變，走到哪裡隳到哪裡，不過，災害程度因空間環境與科技的發展與變遷，已有明顯的改變了。以前除了都會區高樓林立，城市邊緣與鄉村的房屋，大半是木造、磚瓦、鐵皮屋頂、土角厝、茅屋，加上空曠土地多，颱風挾帶風雨肆無忌憚，如入無人之境，除了死亡、失蹤人數，以前颱風災害統計，怵目驚心的是房屋全倒多少？半倒多少？
氣象播報不準的年代，棄人命如草芥，現在的氣象預報較前準確，又隨著環境保護、河川整治，災害防治著有績效，加上鋼筋水泥的樓房取代古老的木造磚瓦房子，許多人可躲在家裡生活照常的體驗颱風。然而，幾年前莫拉克颱風時，台灣的氣象預測已脫胎換骨，為何仍釀成巨災？
以前的孩童覺得颱風讓人掃興的是停電，電桿、電線被強大的陣風吹落，總要停電若干天，入夜漆黑一片，家無亮光、路無街燈，是好玩孩童難熬的日子，終日引頸盼望電力公司的人來修理線路。二〇一五年的蘇迪勒颱風造成的災情不輕，到處淹水，樹幹倒塌，看板掉落，又實施斷水斷電，很有古典颱風的架勢。
颱風來襲引發強風豪雨，土石流滑落造成巨大損害，原來精心安排的節目泡湯。颱風似乎愈來愈大小眼，也更現實，對於豪門巨宅、高樓大廈過門不入，卻對住在山坡、低窪地的平民，毫不手軟地雖毀他們的田園。颱風來的時候，有人忙於災害防禦措施，有人因週五未放颱風假，罵聲連連。有人在家閒得發慌，有人緊張恐懼，有人依舊頂著強風大雨外出看電影，或到KTV唱歌狂歡，颱風中仍不忘苦中作樂。有人拍到兩個傾斜的郵筒PO上網，引起話題，結果造成眾多民眾大排長龍獵取郵箱落難的鏡頭，也有人把庭園樹折、葉落滿園，滿目瘡痍的照片與朋友分享。遺憾的是，仍有人在颱風天專程到我幼年常去的南方澳內埤海灘觀濤踏浪，造成母女三人死亡，也為蘇澳颱風史添增傷亡的紀錄，真是一種颱風萬種情啊！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