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彥明專文:最希望自己是像臺靜農先生那樣的人

2015-08-24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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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臺靜農、夏志清、王洞、侯健於1985年在台北歡聚。(允晨提供)

左起臺靜農、夏志清、王洞、侯健於1985年在台北歡聚。(允晨提供)

一九八六年春末,我特地去到美國休士頓,與已十三年未見的高中時代同班摯友鄒淑蓮相聚。兩人竟夜長談「十三年前」、「十三年後」,不知不覺天漸微明。淑蓮慎重的問我:「你最希望自己將來是什麼樣子?」我沉思了一下回答:「像臺靜農先生那樣。每個人到我這裡來,不只是從眼睛、舉止中覺得溫暖安靜,而且讓年輕人感覺到歷史,感覺到自己的未來有個支撐的力量。總之,希望自己是個樸實、恬淡、溫暖,不是靠文憑而是真正肚裡有學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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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在臺先生的「歇腳庵」——「龍坡丈室」裡,真的就是歇下腳來的輕鬆。

對於「歇腳庵」至「龍坡丈室」的轉變,臺先生曾在《龍坡雜文》序言中自道:

臺北市龍坡里九鄰的臺大宿舍,我於一九四六年就住進來了。當時我的書齋名為歇腳庵,既名為歇腳,當然沒有久居之意,身為北方人,於海上氣候,往往感到不適宜,有時煩躁,不能自已,曾有詩云:「丹心白髮蕭條甚,板屋楹書未是家。」然憂樂歌哭於斯者四十餘年,能說不是家嗎?於是請大千居士為我寫一「龍坡丈室」小匾掛起來,這是大學宿舍,不能說落戶於此,反正不再歇腳就是了。落戶與歇腳不過是時間的久暫之別,可是人的死生契闊皆寓於其間,能說不是大事?

臺先生的住家是幢日本式的木造瓦房,撳了鈴進入前院,臺先生已站在玄關邊,抓了雙拖鞋放著。待我趿著拖鞋走兩步踏進「歇腳庵」,他人已不見,轉過臥房到廚房去替來客倒一杯茶。在這兩分鐘之內,我自己隨意選一張椅子坐下瀏覽全室:一張大書桌、一個木櫃、一張小茶几、三張沙發。不論窗櫺、木櫃、椅子扶手、書桌和地板都是深褐紅色,樣式古樸卻明顯老舊;每件東西都是幾十年進屋就放在固定的位置,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不必擔心被拋棄換新。然後,我欠身接過熱騰騰的一小杯好茶,抿一下;臺先生圓胖的身軀已擠進他固定的書桌前座椅上,順手燃起香菸來。說事聊天,兩人講到盡興彼此哈哈大笑;不想說話時就停下來,久久不語互相也不覺尷尬。那情境就像寫文章一樣,原本就需要加逗點、句號、分段,停停說說應當如此。

左起瘂弦先生、劉國瑞先生、鄭騫先生、臺靜農先生、施友忠先生、洛夫先生與丘彥明合影留念。(允晨提供)
左起瘂弦、劉國瑞、鄭騫、臺靜農、施友忠、洛夫與丘彥明合影留念。(允晨提供)

臺先生說,以前曹錕(做過大總統)的兒子住溫州街他家附近,中風後還由太太推著輪椅出來散步,他夫人是馮國璋(也做過大總統)的女兒。他們與一般人無異,真是進入尋常百姓家,而彭明敏(臺獨運動主要領導人之一,起草臺灣自救運動宣言被判刑)逃亡海外之前就住在他隔壁。臺先生說人說事,似乎總是這樣,像是有故事,又像沒故事;反正事情發生過就是了。遇到了人,見到了事,知道了,也不去探問多些,提起來也不去穿鑿附會。他寫文章也是這般:一點不帶火氣,真有感覺短短數千字寫下,都是活活生生、紮紮實實在眼前的人與事;不僅散文如此,小說亦然。他的文字質樸無飾、不掩不藏、不虛不誇,已達爐火純青,人、文一致的境界;對鄉下、市井小民的語言掌握精確,讀起來特別自然親切。

討論出版文學雜誌、出版文學書籍。臺先生表示,一向看這類文字的人口就不多,但是有存在的必要和價值。回憶當年他們一群朋友組織「未名社」出版書,雖然一本書也就銷個千來本,但是連雲南都來批書呢!他回憶雲南的經銷商把書款結了之後,因當時幣制紊亂,他們便以物易物。第一次把寄來的「錢」拆開來一看:赫!是把退書中間挖洞塞進「雲土」(鴉片)。看得大家一驚。一則佩服寄者的聰明,以此法不被查獲;二則「雲土」是不能買賣的,頓時頭痛。後來書商改寄雲南火腿,大夥兒可樂了,不時有鮮美的火腿可吃,十分開心。他講,從前辦雜誌、出書完全是興趣、理想,與現在非得考慮銷售數字、讀者閱讀傾向,大有差別。

臺先生在吞雲吐霧香煙裊裊中,繚繞出鴉片的記憶,別有趣味。

臺先生偶爾也會和我說一些掌故。記憶最深的是,《聯合文學》第三十三期「抗戰文學專號」上做了一卷魯彥作品選刊及剖析,臺先生讀完雜誌後,興沖沖打開話匣,告訴我說,他們是舊識。

魯彥從寧波到北京。原來他在家鄉是做學徒,到北京參加了「工讀互助會」,後來到北京大學旁聽課,學世界語,認識俄國詩人愛羅新科,還真翻譯了世界語的作品,其他時間跟劉天華(當時還沒名氣)學琵琶,彈得還不錯。以後他到長沙女子學校教書,學生們有一大會請他表演,他就彈了個《十面埋伏》。

臺先生又說在北京時,他曾「掩護」魯彥。為什麼說「掩護」?魯彥沒錢,他們住在同一間旅館裡,房子很大,放兩張床,臺先生睡一張,魯彥睡一張。魯彥沒錢付房租,由臺先生支付,所以名為「掩護」是也。

魯彥在長沙與一女學生戀愛、私奔,後來回到北京,抗戰時才再轉往桂林,與臺先生也就沒再聯絡了。後來臺先生見過魯彥的元配以及第二任太太,感慨斯人早逝,如此一個爽快、開心又帶著虛無主義的人。

魯彥第一篇小說篇名〈柚子〉,從此走上寫作的路。他曾寄一篇稿子給魯迅,附信寫道:「這文章你可千萬不能丟,這比你的腦袋還值錢。」說完,臺先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還有一回,應人之託,我帶了臺先生在大陸老友的一張照片去「歇腳庵」,他端詳了一下說:「頭髮都白了。」然後我們談別的事,過一些時他又端起相片,笑笑:「頭髮白了。」那神情是早料到人到這年齡該是這模樣,一種我老了,你也老了,人生就是這麼回事的坦然;而寥寥幾字之言,則是真正對好交情朋友才有的直白話語。在那一刹那,臺先生自然有情的性格,全展現了出來。

臺先生自成一家的書法,是大家夢寐所求的墨寶。好幾次我受作家之託前去求字,也替聯合報副刊要過一塊題匾,他總是爽快的有求必應。我心中感激,知他疼惜我工作、約稿不易,替我搭關係呢!替其他作家求字,我倒從沒為自己求過任何一幅字。有一回為出臺先生專輯我向他借字,他特意寫了一幅交我,溫煦的說道:「製版後不必還我,妳就留下做個紀念。」因此我有幸擁有了臺先生的墨蹟,仔細珍藏。但是,做為文學編輯,我最最渴望的是得到他的文章。每次坐在「歇腳庵」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提,就是不敢開口要文章,生怕把單純探看他、尊敬他、喜歡他的意思給扭曲了。

臺靜農致邱彥明信函。(允晨提供)
臺靜農致丘彥明信函。(允晨提供)
臺靜農致邱彥明信函。(允晨提供)
臺靜農致丘彥明信函。(允晨提供)

直到一九八七年九月籌畫《聯合文學》十二月號第三十八期——我結束編輯生涯,主持雜誌編務的最後一期,實在不願自己編的雜誌裡出現不曾刊載臺先生文章的遺憾;不敢去拜訪親口相求,躊躇許久,終於決定提筆,誠惶誠恐的寫了封約稿信寄給他。沒料到他收信後立刻撥來電話:「彥明,可以的,你一定有。」我吃了一驚,恍若夢中,那種欣喜若狂可想而知。

約定取稿的日子,臺先生得到一束豔麗明媚的褐紅色大理花,我得到朝思暮想的文章〈始經喪亂〉。他歉歉然說,眼睛不好不能寫小字,字都寫到格子外了。我緊握稿件,這是我最珍貴的手稿。

臺靜農手稿。(允晨提供)
臺靜農手稿。(允晨提供)

文章裡,臺先生寫下在青島山東大學教書,暑假搭膠濟路火車到濟南,然後到北平訪友的一段舊事。豈料抵達北平後第四天發生七七事變,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日軍宣布佔領北京城。八月初,他離開北平,受友人請託,決定為抗日戰爭北大將來問題,先赴南京向胡適之請示,再去蕪湖與家人相聚。因天津到南京火車已斷,他轉經煙台、濰縣、濟南才到南京面見胡適。文章敘述中日戰爭裡「國破山河在」,他親身經歷喪亂的開始。文章讀來沉重痛心,是臺先生生平中具重要史料價值的一段自傳。

一九九〇年,我從歐洲回臺灣,得知臺先生病臥臺大醫院,立刻奔去探望。他虛弱的躺在床上,無法言語,卻一直帶著慣有的溫暖笑容。我說:「臺先生,告訴您個好消息,我這次再回到歐洲要結婚了。唐效是成都人,物理博士,但這些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對我非常好。」臺先生邊聽邊歡喜點頭,待我說完,他竟像個孩子般開心的拍起手來,把在旁邊幫忙照顧的家人和我都惹笑了。我知道,臺先生對我浪跡在外能有好的歸宿,除了歡喜更有安心。

到現在,此時此刻,我依然很肯定,若還有人問我:「你最希望自己是什麼樣子的人?」我的答案一如往昔:「像臺靜農先生那樣。」

旅居荷蘭的作家邱彥明(台北文學館)和她的代表作《人情之美》(允晨文化)。
旅居荷蘭的作家丘彥明(台北文學館)和她的代表作《人情之美》(允晨文化)

*作者為旅居荷蘭的作家、畫家,曾任聯合報副版版編輯、聯合文學總編輯。本文選自作者代表作《人情之美》(允晨文化),原題為:「記歇腳庵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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