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投書:「他像是聽見養父輕聲召喚,而放慢腳步」當街友成了導覽員,聽聽他的「街遊」故事

2015-07-06 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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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遊」是臺北在地的徒步導覽,導覽員大多是曾經或現在於街頭漂泊的人們。而我們東吳歷史系師生5月23日報名路線,是由「卜派」大哥所導覽的「城中時光散步」。親切真誠的卜派曾是一名街友(現在的他有了租屋處),因此他的導覽內容不僅觸及街邊建築的特色與歷史,更涵蓋了他的生命故事及流浪經驗。

街道間的生命回憶

一棟衡陽路上的老舊大樓,是卜派養父生前工作的地方。雖然養父任職的公司後來撤出了大樓,但對他而言,那棟建物始終具有相當特別的意義。大樓籍籍無名且毫不起眼,卻是他追思已故養父的空間。卜派的行腳總是匆匆,但每當經過那邊的騎樓,他就像是聽見養父的輕聲召喚般,因而放慢了腳步。雖然人事已非,景物也未必依舊,但人們往往還是能在一景一物中找到慰藉,找到繼續向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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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愛路上的「世運麵包店」,紀錄了卜派漂泊時的飲食習慣。他過去常常掏出身上僅有的銅板,到世運麵包店買滷味充飢。他總是將一份滷味分作數餐享用,嚴格控制食量,聚精會神地體會每一次的咬合與吞嚥,所以通常只要幾片豆干加上一顆滷蛋,就足以供他度過兩天。卜派之所以常常光顧世運麵包店,也許是因為他的養母過去偶爾會來到這家店,買一種名為「倫教糕」的可口點心給他吃。這間看起來已經翻修多次的麵包店,依舊可以連結到卜派的兒時回憶。對他而言,這是城市沙漠裡的秘密綠洲。

街友間特殊情誼

漂泊時,卜派偶而也能拿到教會或寺廟提供的餐點,但不是每次均能如願。位於武昌廟一段的省城隍廟,習慣為信徒準備免費的平安餐,街友得到訊息後時常彼此通知,所以往往有不少的街友前往領餐。但卜派說,每次當他終於趕到城隍廟時,餐點都已經發完了,而他至今仍未嘗過省城隍廟的平安餐。街友在飢困之際相互傳遞著平安餐的消息,也許或多或少展現了街友之間存在著某種特殊的情誼以及聯繫網絡。如果人們不吝於互助互利,那麼即便生活再艱苦,相信也能變得越來越好。

衡陽路上的「名江造型店」,亦乘載了一段助人故事。卜派曾經借住樂生療養院,那時雖有了遮風避雨的居所,但沒水沒電的,生活還是很不容易。後來因緣巧合,他認識了苦勞網的創辦人孫窮理先生。當時苦勞網的辦公室,就位在名江造型店的後頭。他與孫先生聊著聊著,便問說,不知道苦勞網能不能讓他借用插座替手機充電。大方的孫先生慨然允諾,於是約莫半年的時間裡,卜派能夠了無掛慮地借用苦勞網辦公室的插座。出借插座之於孫先生可能微不足道,但對卜派而言想必是一大便利。助人其實不難,許多情境下,給予旁人的援助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街頭不缺故事,只缺聽故事的人

臺北車站與萬華一帶均是臺北街友的聚集地,永綏街的騎樓即是他們往來兩地的中繼站。由於天色過晚或身子疲憊,街友有時便在永綏街的騎樓下落腳歇息。聽卜派的解說,我試著想像當時的景象:夜幕降臨後,一群男女於此或躺或坐,有人嗚咽,有人發出鼾聲,有人對話筒彼端的女兒道晚安,有人正奮筆疾書地為自己立傳,有人祈禱著隔天的面試能夠順利。試想,一座騎樓即受納了許許多多不同的面孔與故事,更何況一座城市?臺北容納了萬千的面孔,它從來不缺故事,缺的是傾聽故事的人。

容易為匆匆行人所錯過的街邊畫攤,則展示了藝術家對於生活方式的抉擇。途中,我們巧遇了卜派的藝術家朋友張澄豐先生。卜派拉著張大哥的手,熱情地說,「張大師」的畫藝精湛,有興趣的話,日後可以拜訪他的畫攤。可惜那時張大哥並未營業,所以我們後來途經畫攤,也只看見被鍊在路旁的置物櫃和座椅。無緣賞畫,只得先拍下那手寫在櫃子上的營業時間與聯絡電話,改日再來拜訪。經營畫攤對張大哥而言,可能是實踐理想的浪漫之舉,也或許只是他出於求生本能的奮力一搏;不論如何,張澄豐大哥均為自己的人生作出了真實的選擇。生活中要作的決定實在太多,難免失手亂蹄,但我們不求毫髮無傷,只求每一項抉擇都忠於自己,無悔而行。

有限時間裡,要告訴你最多故事

導覽最後停在臺灣博物館前,卜派向聽眾鞠躬致意,我們則以掌聲回報。謙和的他不僅請聽眾盡量提出建議而不必顧及他的感受,還說自己導覽得不好,請大家多多包涵。我想每位聽眾都確實感受到卜派的認真與用心:他把老照片放大列印,還將街道的歷代名稱手寫在PP板上,只為使我們一目瞭然,更容易掌握導覽內容。卜派處處為聽眾設想;他非常努力在有限的時間內,告訴我們這座城市、以及他自己的故事。

英國評論家John Berger曾說:「storytelling does not begin with inventing, it begins with listening」。你有沒有試圖想像過,淪落街頭的背後究竟有哪些故事呢?成為街友,或許是迫於無奈,也有可能出於自願;不論如何,每一位街友都有屬於他自己的人生故事,只要我們願意傾聽,便有機會發掘出更多的故事。我想也唯有如此,我們方能認識街友走上流落之路的成因背景,繼而思索到底有什麼社會結構問題需要被討論並導正。不過,要成為一名傾聽者,有時候並不容易,但我們可以從頭學習,勇於嘗試。讓我們懷抱一顆空蕩蕩的心去細聽各種疾呼和耳語;讓我們在紛亂的時局中,聽見彼此。

關於人性尊嚴

後來,我與卜派坐在臺博館前的長椅上談了許久。卜派說,他以前住在收容所,所方是禁止住民攜帶外食進入的。也就是說,當他們結束了一天的辛苦勞動時(街友並不等於待業者),連想要買點飲食回去享用都不行,這點讓卜派覺得,住在收容所就連最最基本的人性尊嚴也無法被滿足,還不如不住。另方面,由於街友在入住收容所前,有較長時間在城市的街頭漂泊,所以對於所方的管理方式,可能難免感到「管太嚴」。

這些都在在顯示了收容者與被收容者之立場的不同:收容者講究有效、方便的管理,被收容者則訴求一個真正尊重、同理自己的居所。假如雙方未能進行充分的溝通,收容者無法也不願尊重被收容者,那麼兩者間的誤會甚至衝突,想必永遠都不能避免。

他也說,政府對待街友、赤貧者的態度,可謂十分被動。你有什麼問題,歡迎來找政府,但很抱歉,政府多半不會採取主動積極的作為。很諷刺地,政府可以為財團提供很多協助,卻罔顧了許許多多的低下階層人民。

所有憤怒與無奈,終化成一口氣消散無蹤

政府的態度與作為應該要更為主動積極。卜派認為,當民間組織要出國考察時,政府應該要求派員隨行,與民間組織的人員一齊向外國學習、借鏡,研擬出真的對街友有利的方案,而非浪費公帑,把出國考察當出國旅遊。

聊天的過程中,卜派時不時會很感慨地嘆息,但他的憤怒與無奈,終究化成了一口氣,消散無蹤了。

對於街友而言,臺北是一個友善的城市嗎?也許有一天,當你在臺北的街頭遇到了卜派,你可以這麼問他。我相信親切真誠的他會停下腳步,與你分享他的觀點,他的故事。

【作者簡介】倪紹恩,現就讀於東吳大學歷史學系,期許自己能為形形色色的臉孔寫下他們的故事,並在紀錄的過程中學習同理與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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