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與幾位朋友專程到沖繩觀賞音樂、舞蹈與戲劇，並與當地劇團、藝人以及公民會館管理人座談。沖繩沒有現代戲劇，也看不到實驗劇場的樣態，所看到的傳統表演，包括在沖繩國立劇場看到的四段舞踊，以及當年沖繩士族演給明、清冊封史觀賞的組踊。在公民會館看姉妹（うない）劇團為成立十週年而作的《琉球歌劇》，多了些拼貼的元素，有傳統的音樂、舞蹈，也看到歌舞伎、新派劇的元素，會館舞台的大幕，有如地中海的建築圖案，戲劇演出的佈景，也如膠彩畫般華麗。
琉球樂舞雖無可甚觀，但其三線卻讓人印象深刻，不僅在劇院中演出，在民間也普遍流行，那霸機場出境大廳中庭就常有三線的表演。據說有1/3的沖繩人都會彈奏三線，作為民眾的閒暇娛樂，並傳達對自然萬物、人間情感的珍惜與感恩。
或許島嶼熱情的音樂氛圍，琉球歌手在日本揚眉吐氣不乏其人，安室奈美惠（那霸市）、夏川里美（石垣島）便是其中佼佼者。這趟下榻的沖繩旅館，來電答鈴就是夏川里美的歌聲。美軍佔領沖繩時期，物資缺乏，沖繩人曾以罐頭製作三線，至今仍是觀光客經常購買的伴手禮。
琉球三線與日本三味線相近，也類似中國、台灣戲曲中的三絃，但三絃多與其他器樂結合，說唱要一把月琴或大廣絃搭配，很少像三線一樣單靠獨奏，彈唱出數以千計的樂曲。如果要做比較，台灣的月琴差可比擬，南台灣恆春陳達的一把月琴，彈指之間，就有述不完的題材，能行雲流水唱出千首《思想起》。
那霸至台北的班機，飛行時間不過一小時，差不多就是台北高雄的航空距離，比沖繩到東京近，我卻直到五十幾歲才初次登臨斯土。在此之前經常出國，從不把琉球列入行程中，首度來琉球的經驗也很特別：在二、三月酷寒的北海道直接到亞熱帶的沖繩，而後到更南方的八重山群島，從北到南，由冷到熱，簡直就像從冷冽的雪地掉入火爐之中，當下拋去雪衣，換上花襯衫，仍感十分燠悶，但環顧那霸、石垣一帶的街市景象與風土人情，頗有幾分回家的感覺。
這次多虧日本藉的台北藝術大學客座教授細井尚子安排，才有機會再度來沖繩，時間上已經過了九個寒暑了。
我以往對琉球的意興闌珊，跟看上不看下的台灣人民族性有關。日治時期來台的琉球人，多從事幫傭、妓女、販賣、潛水抓龍蝦或基層勞力。用現代的話來說，當年來台灣的琉球人算是第一代的外傭、外勞了。前幾年網路上流傳一個笑話，一位太太很少出國，有人邀她參加那霸旅行團，她去了；回來不久，又有人組沖繩旅行團，她也報名了；隔年親友邀她到琉球，同樣欣然接受，隨後有人建議到Okinawa玩，她照樣去了。回國後她跟家人說，以後不再出國了，國外每個城市長得都一樣。這則笑話應是典型的台灣人才會想出來的笑話，對琉球充滿偏見。
這次同來琉球的學者，包括沖繩縣立藝術大學板谷徹教授、北藝大四位老師以及來自南韓、日本的學者「贊助本團光彩」。我人來到沖繩，才驚覺今年正好是太平洋戰爭終戰七十年紀念，1944年9月22日沖繩守備隊（第32軍）劃歸台灣軍管轄，台灣軍擴充改組為「第10方面軍」，統轄沖繩、台灣、澎湖的防衛作戰任務。身處七十年前決戰時刻的歷史場景中，讓我從歷史的、地理的、民族的複雜情緒，觀看琉球以及它與中國、日本本土與台灣的關連。
我在沖繩滯留的時間是5月22至27日，當年的這幾天，正是為期八十幾天（1945年4月至6月），美軍與日軍在這裡展開最大規模的地面戰。日方死亡人數約18萬人，其中一半是沖繩當地居民，如按照當時沖繩的人口計算，沖繩約有四分之一居民在這場戰役中喪生，建築、文物全被破壞，死傷人數之多，在太平洋戰爭中最為慘烈。身履其境，很自然地想像一場慘絕人寰的大戰役，正在我的周遭如火如荼進行。
由於戰局無望，日本發動神風特攻隊，有組織地對盟軍艦艇進行自殺式攻擊。日本九州南部鹿兒島的知覽，是當年神風特攻隊的基地，戰後成為平和會館，展出隊員的衣物和書信、日記，牆上貼滿一千多張他們的照片，這些人年紀都很輕，猶如準備東昇的旭日，卻驟然殞落。當美軍進攻沖繩島的態勢已明，知覽的特攻隊基地與台灣的兵團正待命馳援，後來於美軍登陸沖繩島時全滅。
在官方版保留的遺言中，特攻隊員寫下為了偉大使命、奮不顧身的悲壯誓言，櫥窗裡則展示他們寫給家人的訣別信，訴說著告別家鄉、父母、妻兒絕望及哀怨的心情，讓人怵目驚心。
一位叫宮川三郎的隊員在出征前說，一旦自己的身軀撞上敵軍的戰艦之後，將會化為一隻螢火蟲飛回基地。「果真」於他出任務當晚九點，在預先說定的地點──隊員經常去的富屋食堂玄關，飛進一隻螢火蟲，當時，即將於次日出征的特攻隊隊員們，正埋頭寫著遺書，突然看見這不尋常的景象，莫不感到驚訝，立刻全體站起，彼此肩搭著肩，圍著合唱起軍歌〈同期的櫻花〉：「……花開後就要有花謝的覺悟，讓我們一同為國捐軀吧……我們並非是血肉不可分的兄弟，為何如此意氣相投無法分離……仰望南方晚霞的天空，一號機卻還沒返航，……誓約的一天還沒來到，為何因死而散……花之都靖國神社，與君相見春之梢」。曲畢，只見這一隻一閃一閃的螢火蟲，消失於特攻隊基地知覽的陰暗裡。
琉球平和公園面積有32.1公頃，園區包含紀念堂、資料館及平和鐘，還有戶外幾十座像骨牌般排成一列一列的死難者紀念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滿的十幾萬個名字，絕大部分是包括沖繩人在內的日本人，美國有約五千人喪生，另外，還有二十幾個不知為何而戰的台灣人，也為這場世紀戰役奉獻了生命。
美軍在跳島反攻時，曾有逕攻台灣與登陸呂宋島、琉球群島兩種戰術戰略，後來盟軍主帥麥克阿瑟決定放棄攻打台灣，而以優勢軍力從菲律賓登陸，一舉擊潰前來支援的日本海軍，戰事繼續往琉球推進。當時的台灣雖曾多次遭受美軍轟炸，若干軍事工業設施損害嚴重，但畢竟沒有美軍地面部隊帶來的浩劫。就戰爭過程而言，美軍放過台灣，選擇攻擊琉球，台灣免了ㄧ場浩劫，琉球則生靈塗炭，似乎成了台灣的「替死鬼」。
戰後琉球被美軍託管，主要經濟來源依賴美軍消費，這是歷史的現實與反諷，近幾年沖繩縣積極發展觀光，許多外國年輕人紛紛來這裡游泳、潛水，並藉它的明媚風光舉行婚禮。走在街道上、百貨公司、商店內，從行人外型來看，日本人增加了，尤其福島核變後，來沖繩避禍的人很多。
我們幾個台灣人，在終戰七十週年，適巧來到沖繩，在憑弔數以萬計，不分國家、種族的無辜亡魂的同時，特別記得琉球！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