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專文:那麼大的離散 那麼小的團圓

2015-05-10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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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被負欠、被騙、記恨、到最後累積成一層灰濛翳影的「不信」表情,不再有張愛玲〈留情〉裡楊太太和敦鳳、米先生燈光寒滲下一桌靜坐的過手戲;更沒有曹七巧笑吟吟突然變臉把酸梅湯瓷杯摔向三爺的激烈猙獰;但那個精刮計算,困苦於物資的情感兌價換算的臉,是「上海人的臉」。連「不信」、比別城之人更篤信「當不得真」的小心翼翼,而又再失足;或妯娌街坊的說嘴八卦;……都成為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的經驗纍擠地質學岩脈了;成為張怡微筆下那背景的市聲,計算流年的機械鐘滴答聲;每個人物要展開他的故事,必然浸泡其中,飽吸的培養皿懸浮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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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似乎都是孤獨的個體,被棄置、擱淺在上海這樣一座大城市如電影片場拆掉再換片重搭的時光運轉之外。從《春申舊聞》的民初各路政客黑幫商場聞人名媛戲子到紅牌妓女;到張愛玲的上海傳奇;到王安憶的《長恨歌》;再有木心的〈上海賦〉──所有我們閱讀的上海,總像巨大遊樂場(對任何年代的中國,她都是未來的櫥窗;但在小說的追憶逝水年華裡,她卻永遠有一種夢華錄的懷舊咒術,人物總像從劇場戲台的「曾經」衣香鬢影、紙醉金迷中飄浮走出的幽魂,畫報廣告、洋片、留聲機、租界的公共遊樂空間、製片場的剪影──但張怡微的上海人,不論是悽悽惶惶已在上海落戶幾代,奇異的併湊無血緣者們家族遊戲的老太(〈小團圓〉);或是上上輩一位返鄉養老的「假爺爺」而啟動疲乏、厭煩的家族樹、甚且因之懞懂迷糊跑來台灣留學的八○後年輕人(〈而吃菠菜是無用的了〉);或初老而離婚、再婚、被女兒疏遠、老姆媽說她「苦酒妳已經喝過一次,現在妳又要喝,妳阿是賤」的胖婦人(〈春麗的夏〉)……都像蛇蛻皮般無有驚怪的,離婚(或父母離婚而換上新的填空角色)、親人死去、認旁枝的長輩為父母、找到新的丈夫、新的家人,在一種像卷紙走分叉出不同命運的童拙遊戲中,昏睏敷衍的實現著,這大城市角落小格小戶裡,最末端底層的單元關係。好像整個二十世紀初期,那些張愛玲筆下因「雷封塔塌了」而出亡、沸跳、失去儒教傳統框架而進入一種情慾扮戲、乾煎悶蒸的錯亂白玫瑰紅玫瑰們;或王安憶《富萍》那共和國屋頂的「奶奶」,作為一生寄附在上海人家的老女傭(異鄉人、同時側錄了弄堂時光史、同時抽空了她個人的女性身體情慾與不在場的故鄉,失落的家族故事)……這終於疲倦了,挨家認戶了,個體不再作為大歷史巨浪衝碎的祭品、隱喻,成為礁岩凹窪積水生存的蜉蝣聚落了。

張怡微曾寫「都遺風在醉人」,時光落筆盡成遺風。
張怡微曾寫「都遺風在醉人」,時光落筆盡成遺風。

城市的知識考古學還是細細索索在他們身上顯現。譬如〈哀眠〉那無法進入婚姻市場(已不再有白流蘇那樣的傳奇片廠了)的醜女孩,回憶的網路、QQ、MSN、微信滄桑史;譬如〈春麗的夏〉那花了整段篇幅講述這初老婦人「不再買水晶絲襪,改穿年輕人喜歡的短口襪」;或「五十五歲以後,春麗不再相信油膩膩的防曬霜,也不再願意為減肥茶花上一毛錢。她四十五歲時還買過高端的家什蒸臉,四十歲時跟小姊妹一起去縫過青黑色據說一勞永逸,一生都去不掉的眼線,三十五歲的被新村車棚裡笑盈盈織絨線的笑梅阿姨叫去學『沈昌功』辟穀,三十歲時把外國帶回來的有氧健身操錄像帶天天推進松下錄像機裡播送跳操……」;〈小團圓〉裡,留給子女的戒指上紅寶石,早被亡父拿到銀樓挖出賣了,換成紅玻璃;一個「組合之家」成員搬走、留下的舊沙發;當然還有她最愛寫的,「小照相館」,那些和死去老客人夾纏不清的舊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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