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打擊犯罪這麼難?內行人曝「實現正義」的代價:警察最大的敵人往往是自己人

2023-01-23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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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當時看來,正義其實也就是兩個字而已,利益、關係同樣也是兩個字,但比正義有用多了。(圖/洪煜勛攝)

在我當時看來,正義其實也就是兩個字而已,利益、關係同樣也是兩個字,但比正義有用多了。(圖/洪煜勛攝)

「面對利益,是選擇正義,還是卑躬屈膝。」

為何常看到警察綁手綁腳?背後難處曝光

警察要顧忌的事情太多。由於地方警察的預算是由各地方政府及議會掌控,各項預算及經費來源都需要地方政府及議會撥補,若稍有不慎得罪了各方勢力及派系,後果就是變得經濟拮据,設備老舊也沒有錢換新。這些複雜的原因,使得原本單純的交通取締案件或處理糾紛事件,碰到關係、背景、「民代」及「議員」就會變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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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個人就碰過攔查闖紅燈的民眾,他下車便對我說:「我認識陳議員,別這樣吧,都認識的!」還有處理家暴案件,老公長期對老婆施暴,我們剛到現場,民代助理已經在旁邊蠢蠢欲動了,他只是靜靜的站在一旁抽菸,看我們的眼神滿是不屑,我與同事花了好長的時間,才讓激動的老公冷靜下來。

當我們準備把老公帶回派出所通報處理時,助理這時才慢慢的走過來,用一副他很趕時間要趕快走的口氣說:「也處理太久了吧?我老闆說男生是他親戚,要你們看著辦哦!」他也沒有挑明的說希望的處理結果,但口氣與眼神已透露出他的目的。就有人會好奇,如果一切都照規定處理,會怎麼樣?

其實也不會怎麼樣,嚴重一點就是被冠上罪名調職、列管制輔導對象;輕微的則是害主管去跟民代低頭道歉。

主管被洗臉完回來,通常也會要你跟他道歉,聽他講職場倫理及人生大道理等等一堆沒有實益的屁話。也因此民眾常會看到警察做事綁手綁腳、畏首畏尾,躲這個閃那個,做很久等退休、本來心態就不正確擺爛的不說,許多剛畢業兩三年,原本滿懷熱忱,認真積極的警察,在這種詭異、畸形環境的摧殘下,久而久之也會變得麻痺,漸漸的選擇視而不見,越閃越遠。

警察警察,警告你不要查。

警察的敵人往往都是自己人!有背景的人真的惹不起

分享一則我親身經歷的夢境,如有與現實雷同,都是我自己夢到的。

這是我還在派出所當制服警察的時候碰到的,當時我因為對辦案產生興趣,已經報名考刑警,派出所有一個很特別的編組,叫做「專案」。專案的意思就是,專責刑事偵防案件的績效,講白話一點,就是分局要求派出所要拿出刑案件數來交差,由正副主管挑選或採自願(各地玩法不一樣)的員警參加。

這些跑專案的人基本上不用跟著派出所一起輪班,(有些同學說他們的單位跑專案也要輪深夜勤)也不用穿制服在派出所受理各類案件,可平時要做的就是穿便服去小吃部、酒店、網咖還有一些容易犯罪的地方,到這些地方找刑案,抓槍抓毒抓通緝。

有點類似派出所臨時組成的刑警,但他們其實還是屬於派出所編制內的行政警察,長官常常在喊警力不足,警力其實沒有不足,只是被浪費在各種奇怪的地方罷了。這些跑專案的學長姐,平時穿著便服,與一般民眾沒什麼差別,除非認識他們,不然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警察,是故有剛畢業的學弟因此鬧了笑話。

一名剛畢業掛階的學弟在值班,我待的派出所是大所,一個派出所四、五十人,我們都是固定跟幾個人上班,除了朝夕相處的這幾個人比較熟悉之外,其他的同事很多只知道名字,根本連看都沒有看過。

當時專案的學長利用放假帶了個通緝犯回來,進來就很自然的走到位置上打開電腦準備做資料,那名學弟見狀,小跑步過去,大聲的問:「你是誰?怎麼可以用我們的電腦?」專案的學長先是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回答,學弟又說:「你帶了一個人進來,是他要報案嗎?」

此時去完廁所的老巡佐緩步地走出來,笑著說:「他是你學長啦,跑專案的,你值班趕快去幫忙做資料,跟所長講,排班送人犯。」學弟抓抓頭,趕緊跟專案學長道歉賠不是,這名專案學長都會利用放假時間去找通緝犯,績效卓越被所長稱作「所內台柱」。每當派出所刑案績效短缺時,所長就會要求學長去找通緝回來,讓他去分局不會被點名,偶爾還可以拿茶葉罐跟局長、分局長合照發臉書,獲頒好警察殊榮,滿足長官們的虛榮心。

這天專案學長一如往常的銬著通緝犯回所,我當時值班馬上打開電腦開始幫忙做資料,這名通緝犯則是一臉不屑,並質疑專案學長,為什麼可以穿便服把他帶進「派出所」,而非刑事「偵查隊」。而且在逮捕的過程中,因為與學長扭打,導致他身上有多處擦傷,手上的錶也壞了,他對此感到非常不滿,一直表示要投訴、檢舉。

然而,警察的敵人往往都是自己人。

此時剛好有個與專案學長不合的同事上班,他便在旁嚷嚷:「放假還可以抓人哦?你放假是警察嗎?這麼認真?有排班表還是跟所長報備嗎?」這番話被通緝犯聽到,他變得更加不爽,當即表示要找認識的議員來了解,而這個同事趁機火上加油,打電話給所長打小報告。

對我們來說,「議員」兩個字是非常敏感的,尤其這個議員又是本轄區的,對於分局及派出所的預算有一定的影響力。所長聞訊趕緊從宿舍走下來,了解狀況後打算將原本放假的學長改為有上班,編排勤務給學長,結果這名通緝犯開始大吼大叫:「我都聽到了哦!明明就放假為什麼可以抓人?」

我聽到後便回應他:「不管有沒有放假,你通緝警察本來就有權利抓你啊,小聲一點啦,這裡不是你家哦。」

他則對著所長繼續吼叫:「你是所長嗎?你知不知道我認識你們警察局的長官?你們長官看到我都要敬禮你知道嗎?」

所長無奈的嘆了口氣,示意專案學長到一旁說話,此時那位與專案學長不合的同事,打了電話給議員,請他立即來所內了解。

我看不下去,問那名同事:「學長,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懂什麼?我在幫你們欸,他一直抓,分數一直衝,我是在幫你們除掉年底考績的敵人欸。」他一邊說一邊冷笑著。

「可是,學長明明這麼認真,休假還跑去抓通緝,你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他沒有再回應我,只是持續對著電話加油添醋。

通緝犯在場也拒絕製作筆錄,態度極為不配合,堅持要等議員及律師到場才願意開始做筆錄。非常有趣的景象,幾個警察乖乖的在辦公室內聽著通緝犯咆哮,彷彿學生在聽老師訓話般,不知道過了多久,議員就帶著律師一起走進派出所,他們兩人西裝筆挺,用帶有命令的口吻質問所長:「所長,你們的人也真沒意思,放假還去處理我表大舅子哦?這樣可以嗎?」

「報告議座,可以的,通緝只要是警察都可以抓,不管上班放假都可以。」所長小聲的回應著。

「哦這樣哦,那沒什麼好說的,給你們處理吧。」他滿臉不屑的說著。

我在現場還觀察到,議員與那名打電話通風報信的同事點頭示意,彷彿他們兩個本來就認識般,通緝犯見律師及靠山都來了,態度轉為和善,開始配合我們製作筆錄,卷宗處理好之後,所長要我跟他一起送人犯,並表示要專案學長先回家休息。

本以為這件事情會就此落幕,豈料我與所長剛把人犯送到地檢署,所長就接到所內值班同事的電話,專案學長與那名抓耙子同事在辦公室衝突。兩個人在辦公室先是起口角爭執,後來抓耙子同事動手推專案學長,兩個人便在辦公室直接上演「全武行」。

所長掛掉電話,要我趕緊載他回所內了解,並對著我嘆氣:「唉,專案學長惹錯人了。」

我問所長怎麼這麼說。

所長看著我無奈的搖了搖頭:「抓耙子學長有背景,他親戚是局裡的長官,同學就是剛剛來的議員,他們兩個是很好的結拜兄弟。」

聽到這裡,我繼續問所長:「那所長⋯⋯怎麼辦⋯⋯接下來你想怎麼處理?」

「我也不知道,看事辦事吧。」

接著在回所內的路上,所長又陸續接了幾通「關心」的電話,內容大概就是暗示所長要好好處理。電話那頭的人認識抓耙子學長,所長如果處理得好,升官立功只是早晚的事情。

十五分鐘的路程,彷彿幾小時般,令人坐立難安。

終於回到了所內,所長馬上走進所內了解情況。抓耙子學長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專案學長狼狽的坐在辦公椅上。

專案學長看到所長,兩人便走到後面吸菸區說話,我坐在辦公室內,聽著兩人在吸菸區大小聲,雖聽不清詳細談話內容,但可以聽到所長大聲的說話,好像在教訓專案學長般。

過了一會,專案學長先從後門走進辦公室,收拾東西後便低著頭走出派出所,所長過了一會才從後門走進來,我馬上湊上去問所長:「所長所長,討論的如何?」

所長看著我,眼神滿是無奈的對著我說:「我請專案學長去跟抓耙子道歉,他不願意,堅持要提告傷害,還要去跟督察單位舉報這件事。」

我問所長:「學長這樣做很好啊,為什麼你看起來很煩躁呢?」

「其實於公於私我都希望他這麼做,但重點是抓耙子學長的背景及人脈,我們惹不起啊⋯⋯」

他說完,頭低低的進去所長辦公室,並把門關了起來。聽完所長剛剛說的那番話,我獨自一人坐在辦公室發呆,不知不覺便到了晚上,專案學長應該也知道事情的複雜性,明明是休假,卻又回到所內,看起來心事重重。

所長告訴專案學長,這件事情上級要求兩個人都要被處分,兩個人都要調職,並接受行政懲處:先挑起紛爭的要記過調職,另外一個是申誡調職。針對放假還跑去抓通緝犯這件事,分局也要所長跟專案學長寫報告說明。而此時,那名抓耙子學長昂首闊步的走進所內,帶著他在警局內擔任要職的高階親戚進來,高階親戚說只是來了解情況,並要求所長「秉公」處理。

抓耙子學長告訴所長,要懲處要調職他沒差,但希望所長可以在調查報告內表明支持他的立場,幫他說話,他才是真正的「被害人」,否則會有什麼後果,所長應該也知道。

所長聽後笑了笑,不發一語。

接著那名高階親戚見我跟專案學長在旁聽他們說話,就示意所長要進去所長辦公室談,所長趕緊把兩位老兄請進所長室內,關起門窗,商議後續處置作為。

我懷著忐忑的心,順便關心專案學長:「學長,還好嗎?放假去找績效抓人還要被這樣欺負,辛苦了。」

「沒事。我也知道自己闖禍了,共事這麼久,不想給所長帶來困擾,要怎麼樣我都沒意見。」他嘆了口氣,淡淡的說著。

「那所長意思是想怎麼處理呢?」我問。

「他希望我不要提告不要追究,然後跟抓耙子道歉,我才不要呢!我也有被他打啊!」

「可是抓耙子學長好像來頭不小,這樣是不是對你跟所長都會有影響?」

「我又沒差,有關係就可以欺負人哦?那要警察衝殺小?門關起來大家都去選舉就好了啊!」

正當專案學長義憤填膺的說著,所長與兩位老兄突然開門走了出來,高階親戚用肢體語言暗示所長,所長趕忙叫專案學長當面跟抓耙子道歉賠不是,但專案學長腰桿子打直,堅決不道歉。

高階親戚用一種很不屑的口氣說:「警員就好好當你的警員,不應該給長官帶來麻煩,你們所長本來有機會升的,因為你這樣他可能要多當好幾年的警務員。」

專案學長聽到,表情凝重的看了看所長,約莫掙扎了二、三秒吧,專案學長才不甘不願小小聲的說:「對不起,是我錯了。」

看到專案學長低頭認錯的那一刻,我既無奈又憤怒,只是雙手握緊拳頭,卻什麼都做不了。

抓耙子學長笑著告訴專案學長:「知道錯就好,賭爛你很久了,一直想找機會處理你,放假不放假還在那邊搶風頭,你以為你是誰?」

說罷兩人便意氣風發的走出派出所,留下滿臉委屈的專案學長及所長。在我當時看來,正義其實也就是兩個字而已,利益、關係同樣也是兩個字,但比正義有用多了。分局、派出所績效評比需要你的時候,叫你去找去抓,當你不慎跌倒的時候,你被當成免洗筷丟掉,我以為當警察是要滿懷正義感、不卑不亢的,結果真實的警察居然是這副模樣。

不只跟電影演的不一樣,也與警校教官說的大相逕庭。

所長,是我們警專畢業的老學長,從警十幾年才考上警察大學,胸前佩掛二線二星警務員,等待兩位老兄走後,所長把我跟專案學長叫去。他沉思了一會,告訴專案學長:「我挺你,你去檢舉他,他那個嘴臉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調查報告我會敘明是他先動手的。」

「可是⋯⋯這樣對你會有影響吧?」專案學長疑惑的問。

所長隨手拿起桌上的警帽,摸了摸帽子上的警徽,「不管結果怎麼樣,別忘了你們剛畢業的熱忱跟初衷,記得要當個好警察哦。」他淡淡的說著。

那時,他手上帽子的警徽彷彿在發光。說來可笑,新聞上那些違法亂紀歐北來的警察記過調職;放假努力滿足派出所績效需求的認真警察,其下場也是被記過調職,唉,原來違法亂紀跟認真積極的結果是一樣的。過了幾天,上級發布人事派令,所長因內部管理不佳記一支申誡,調離主管職務;專案學長被調到偏遠地區,記二支申誡;抓耙子學長調到分局警備隊,記二支小過並因這次衝突事件,情緒管理不佳而被列為管制輔導人員。

放假抓通緝的事情,所長也有向督察單位報告,一切都是他授意,不關專案學長的事。所長用他的職務來守護專案學長,用他的警察魂來捍衛警察的尊嚴。這件事情讓我明白,有時候,正義不一定只能跟現實妥協;尊嚴是自己給自己的,如果為了升官發財,把情跟義都拋諸腦後,那胸前的星星再多又如何呢?

我會一直銘記所長說的那些話,保有善良與熱忱,高舉不能熄滅的火,直至脫下身上制服的那一天。


作者介紹|不拎GUN

現職警察,從警資歷7年,經歷過分局派出所行政警察,現為刑事偵查隊刑事警察。
 
不拎的字面意思是沒有帶著,而不拎的諧音是描述東西物品乾淨的一種音效,作者期許自己待在警界可以一直充滿熱忱,如同剛從警校畢業般純淨天然,不忘初衷,不拎不拎的發亮。
 
可能跟自身滿懷正義感有關,當年國立科大與警專之間,我選擇考取警察進入社會,20歲那年開始背槍到派出所大輪番(班),那時身旁的同學、朋友大多還在讀大學二年級。當警察可以讓一個人提早接觸社會,也可以看到很多一般人平常沒機會看到的社會黑暗面,磨練心智,加速老化,常被人說看起來不像25歲,像40歲。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台灣東販《警察不拎GUN已抵達案件現場!》(原標題:是非‧黑白—「面對利益,是選擇正義、還是卑躬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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