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告更好賺,他何必改拍電影?金馬提名《瀑布》導演:人要捨棄最厲害的東西

2021-10-28 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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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孟宏捨棄高報酬的廣告,專注投入電影。(圖/今周刊;攝/吳東岳)

鍾孟宏捨棄高報酬的廣告,專注投入電影。(圖/今周刊;攝/吳東岳)

看完電影《瀑布》,邀請導演鍾孟宏接受專訪,他劈頭就問:「這次應該比較沒那麼多要花心思理解的劇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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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開場,像是收到米其林3星主廚問候:「昨天那塊肉好消化嗎?」

從2008年以來,鍾孟宏的每一部電影都有在台灣院線上映,每一部都在金馬獎有或少或多的收穫,上一部《陽光普照》更代表台灣角逐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甚至入列前15強。而這一回的《瀑布》,同樣銜命代表台灣征戰奧斯卡,且已在金馬獎獲得11項提名。

但新作即將面對觀眾,他還是略懷忐忑,宛若新人。

《瀑布》的靈感來自鍾導一位旅居海外的朋友。那是一名單親媽媽,女兒在國中時罹患思覺失調症,母女勇敢面對治療,也度過一些艱難的發病時刻,終於熬到病情漸漸穩定,女兒也上了大學。有天女兒與好友參加健行團,竟遇到上游水壩無預警洩洪,兩人都罹難。

鍾導記得,友人在自己面前講述這一切過程時,沒掉半滴眼淚,而他完全插不上一句話。「她非常tough(堅強),我聽完是非常動容的,倒沒有想發展成電影。」鍾導沉沉的嗓音像艘大船,承載故事的船,啟程了就會航向天涯海角,直到找到能定錨的觀點。

「拍電影不是要把別人的痛苦重新拍出來。」他這麼說的時候,電影已像魔法般完成。當片尾出現For Amanda的字幕,有些觀眾眼角還掛著眼淚,但走出影廳像是被洗滌後重新曬乾。儘管此片是獻給已經不在的女孩,但還在世的「Amanda們」,會從中得到溫暖的力量。

真實世界中充斥著無常,疾病、疫情、意外皆然,都像老天降給人類的懲罰,鍾導說道:「或許我們要敬畏它,但是不用怕,應該思考的是,在這段時間過後,我們該怎麼繼續?」他的電影從來不給觀眾答案,因為有些提問,他也很想找到答案。

鍾孟宏來自屏東的一個務農家庭,父親是鐵路局員工,下班後就是下田,雙親克勤克儉拉拔家中4個小孩長大;排行老么的他,高中考上師大附中,大學又進交大資工,在那個年代,他的求學歷程一路順風,像是能為家庭脫貧的指望。

戰地記者夢碎後 製片小助理熬成名導

確實,交大入學的第一天,校長恭賀全體新生入校,鍾孟宏回憶校長的其中一句,即是「我們畢業生的就業率接近百分百」,他一聽,卻是癱軟:「完了,寒窗苦讀10年,只是進了一間職業介紹所。」萬念俱灰的他開始自我放逐,課也不上,整天抱著家裡的一台舊相機到處拍照。

有段時間,他憧憬成為戰地攝影記者,但在得知《新新聞》職缺已滿的那天,黯然放棄這夢想。後來,他申請上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電影製作碩士班,父母兄長咬牙成全他。學成歸國後,台灣電影卻陷入全面停滯,他只能進入廣告製片公司擔任助理。

那是一段回想起來略帶苦澀的晃蕩歲月,後來他在工餘時間自己寫劇本、拍短片,竟得到新聞局優良劇本獎和金穗獎肯定。籍籍無名的小助理一步步升為副導、導演。他曾大膽以黑白片拍攝一名男孩在水中裸泳的「水涵養」廣告,引起各家公司打聽是誰拍的。

1999年,凌志汽車上市,委託他操刀廣告片,從此他展開10年大運似的,大型片源不絕。2004年,他為台北富邦銀行的形象廣告遠赴俄羅斯拍攝空中飛人,負責驗收的「廣告教父」孫大偉破天荒地在看片時鼓掌稱好。到了這時,他已位居台灣廣告導演的頂尖地位。

但始終有某個無以名狀的東西梗在他喉頭,那是無法從拍廣告片得到滿足的欲望;於是他在06年完成了第一部紀錄片《醫生》。沒有完美的打光,也沒有巧奪天工的構圖,他把自己最厲害的視覺技巧拋開,鏡頭素樸地對準一個平凡人,講述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影評人聞天祥一語道破他的影像特色:「疏離與冷靜的風格絕非故作姿態,而是以謙卑的距離,承載生命的深邃。」該片挾諸多好評拿下當年台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獎。

下一步,就是拍電影了。一腳還在廣告圈的他,比起當時的許多電影導演來說,至少不必抵押身家去拍電影。08年,導演魏德聖孤注一擲的《海角七号》,為台灣電影掀起巨浪,年底,鍾孟宏也推出第一部電影《停車》,卻只在看影展的觀眾間揚起一絲波紋。

「有段時間你會想,電影賣不好,沒什麼大不了,轉拍廣告也能賺回來,那又怎樣?」獅子座的他,心裡的傲氣有時藏不住。他又陸續拍了《第四張畫》、《失魂》,每次的卡司都帶給影迷驚喜,郝蕾、王羽因為演出而得獎,但每次的主題都像是送給觀眾一個破解不了的懸案,難以界定的電影,口碑也難以傳散。

直到16年的《一路順風》,他請來自己年少時很喜愛的港星許冠文主演,影片轟轟烈烈在金馬獎獲得最多項提名,最後卻在票房與獎項上雙重失利。

「其實,我每一部電影都說得出很挫敗的部分。」他輕嘆,手上點起數不清是第幾支的菸,「認真講起來都會落淚……,也不是說有多悲慘,只是覺得他X的10年來做電影都遇到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鍾孟宏的口氣讓人摸不清,他憤怒的對象是這個世界還是他自己。他說,許冠文是他們全家人都很喜歡的演員,金馬獎當晚,他看著老許在台下坐了整晚沒拿到獎,內心非常難過。

那天開始,他賭氣不再拍廣告。大刀一揮,為自己切斷那條最簡單,也最有含金量的退路。

「本來只是說氣話,沒想到就美夢成真了。」此刻的他笑了笑,這是他人生中和娶老婆同等重要的決定之一。根據廣告界情報,當時的他如果接中國的片子,要賺個上億元不成問題。來自老本行的誘惑的確沒斷過,有客戶直接把酬勞擺桌上:「你只要拍完這支,這些錢都是你的。」

其實拍一支廣告只要幾周,他還是有大把時間泡在自己想拍的電影裡。但人生少了廣告,反而讓他「心變得很定,因為你不會受制於它了。」他反省過去,自己一直重複一個狀態:「那個做不好,反正我可以這樣,你奈我何?」「但你就是沒有很focus(專注),你自己想想,人生還有幾年可以拍電影?你還是要花時間去賺那個錢嗎……?」

說著說著,他語氣漸緩,慢條斯理道出:「你應該把最厲害的東西丟掉,他X的我就是跟你面對面。人生就該這樣子。」

從《一路順風》開始,與鍾孟宏合作了7部電影的演員陳以文側面觀察:「我以為他說要專心拍電影,是對廣告的疲憊感。但在那之後,他關心的人性面貌變得不太一樣了。過去他電影裡的暴力情節跟一般人的常態生活脫節,《陽光普照》開始講家庭,比較貼近每個人的生活。」

放下快狠準 作品隨人生變溫柔

從《陽光普照》再到《瀑布》,有人說,這是鍾孟宏最溫柔的一部作品。因為很喜歡《瀑布》的劇本而自告奮勇擔任監製的瞿友寧說:「他外在看來剛強,但內心溫柔,甚至有點浪漫,只是不輕易顯露。」重新把鍾導所有作品看過一遍,他認證:「每部都有溫柔之處,只是在《瀑布》放到最大。」人生邁入另一階段,人的改變會反映在創作上。

在鍾孟宏將出版的新書裡,小女兒鍾以澄在後記中描述,父親總是告訴青春期的她:「犯錯沒關係,人生不差這點時間跌倒。」「但他總是走一堆自以為的捷徑,來避免等上99秒的紅燈。」

其實,鍾導更受用的女兒語錄是:「爸爸,你生氣並不能讓別人變好。」他露出慈父的笑容,說這其實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德國有個哲學家說,人生的本質存在於挫折裡,如果你把它當成人生一部分的時候,就要想怎麼跟它共生共處。」

他說這不是勵志,但這一路看下來,也夠進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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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鄭淳予

責任編輯/郭家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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