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忠專文:咖啡店裡的大裙子─青綠草地上她的腳丫美的像玉

2021-06-06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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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書中寫道去美國定居的同學,念中的故事。(示意圖/Mark Zuckerberg@Facebook,與本文無關)

作者在書中寫道去美國定居的同學,念中的故事。(示意圖/Mark Zuckerberg@Facebook,與本文無關)

今天講的是我去美國定居的同學,念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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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 

有天早上八點,我的手機傳來短信提醒聲,放下手中吹得稍涼的十榖粥,拿起手機解鎖。喔,是在美國的念中。 

念中是我的大學同學,大學畢業後就去美國留學,然後在美國成家立業。 

我跟他在大學時感情不錯,因為我們都喜歡克林伊斯威特主演的《荒野大鏢客》,反正那種浪漫、那種流浪、那種浪漫感,太吸引人了。其實那年頭的男孩子,每個都玩過牛仔決鬥,兩人傻子一樣背靠背,各走幾步,然後轉過身來對決。 

這些西部電影把「美國情懷」在我們心中生根,也因種種因素,在我們父母心中生 根,所以那個年頭只要有點能力的家庭,都想盡辦法把大學畢業的孩子送去美國,希望他們讀完書、就留下來工作,然後成家立業,當美國人,然後把全家接過去移民。不少我那輩的人皆如此,除了我。 

為什麼?我當然也想去,因為家裡經濟環境不好,當年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朋友們上了飛機,頭也不回的飛到那個理想國度、過著想像中更理想的人生;而我,在台灣努力求生,結果反而趕上了台灣經濟起飛,有了事業,所以很多事情是人算不如天算。 

後來幾次去美國觀光兼看老同學,意外發現美國也就是個普通生活的地方,而定居在那邊的他們,也就過著普通的生活,也要養家活口揹房貸。念中算是裡面過的比較好的,趕上高科技投資熱潮,賺了不少錢,有錢就有膽,講起話來自然比較大聲。不過,幾十年來他的個性沒改,其中最有特色的,就是小氣。念中對錢錙銖必較,有回他帶我去PUB喝酒,買單時他付了錢,我很訝異的說:「哇!跟你同學這麼久,第一次被你請客!」 

念中說,「沒事沒事,我只是還沒跟你要錢!」不過,那是他開玩笑,那次到美國真 的是他請客。唉呦!台灣有句諺語是「牛牽到北京還是牛!」念中這頭吝嗇牛,到 了美國,還是牛! 

回歸主題,念中在短信裡拜託我幫忙找個人大裙子。 

大裙子,一看到這個名字,所有大學的記憶全回來了。 

我們那時候不流行說什麼「系花」,只會說這馬子很正;不過,大裙子就是這種系花 等級的女孩。我跟念中都是南部小孩,總覺得南方的女孩很淳樸,整天扯開喉嚨大聲說話,一點都不神祕。 

我們著迷的是台北女孩,她們多半皮膚很白,而且身上有種奇妙的香味,每次走過她們身邊,我們就死命的吸,假裝走直線往前走,其實整個人歪到恨不得貼上去摸摸她們的⋯⋯頭髮絲,如果能承蒙她們的大眼睛瞟我們一眼,就烈火焚身了。 

大裙子更是所有同學公認的清秀佳人。我們大學時期正流行喇叭褲、迷你裙,滿街 女孩子不是穿著上窄下寬、極長的喇叭褲,把鞋子蓋起來,就是穿極短的迷你裙,一窩蜂的流行當中,更顯得大裙子可貴。因為她不一樣,流行跟她沒什麼關係,她有自己的風格,天天穿個大裙子上學,所以我們私下幫她起了「大裙子」這個綽號。 

她氣質很好,看得出家教很好,是公主型的女孩卻沒有公主病。長長的鵝蛋臉,還有點小雀斑,那時候看美國電影,女主角臉上會出現一些些雀斑,所以我們覺得她臉上出現的雀斑非但不是瑕疵,反而是極迷人的特色。 

大裙子臉上有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她話不多,但講話的聲音很好聽,聲音不大,可是足以讓大家都靜下來聽她講話。瘦瘦的,身材高挑、腿很長。 

記得大學的時候,我跟念中等人聊過對大裙子的看法,有個朋友問我們,他對大裙子的身材研究很久,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大胸部讓她腰看起來這麼細,還是纖細的腰讓她胸部顯得很大。結果這個人被我們押在地上打,覺得他簡直汙穢、齷齪,怎麼可以褻瀆女神還研究她的胸部大不大。 

躺在地上的同學哀號著說,他只是說說而已! 

但在我們心中,就算是說說也不行!我們自動成為大裙子的護衛隊,不容許旁人對她不禮貌。 

有時她上衣領口大了點,一彎腰,不小心會春光外洩,但我們也不允許偷看她的乳房,再想看,也會自動把眼神轉到旁處,還會檢查誰敢偷看! 

沒辦法,在她面前我們都想成為更好的自己,想當個美國電影裡風度翩翩的紳士,或是騎著快馬的牛仔,再遠也一定會趕到她身邊、保護她,讓她幸福快樂。但我們心理都清楚知道,當時的自己只是個配不上她的臭小子。 

我們會這麼自卑,是因為聽說大裙子家境很好,從小學芭蕾、彈鋼琴,走起路來的姿態跟旁人不一樣,手長腳長,光走路就像在跳舞,每次走在她身邊的女同學特別吃虧,一個個看起來都像小姐的跟班。天鵝湖裡面就一隻天鵝能跳舞,其他旁邊的,都跑龍套的! 

大裙子最美的是腿,纖長但不瘦弱,線條很美,可惜她總穿著大裙子蓋住美腿,偶爾驚鴻一瞥,讓男生很難移開目光。不過我這人很奇怪,很注意人家的腳踝。她的腳踝也極美,有次我遠遠看到她,穿著一身白色的洋裝。說穿了,那時候女大學生通常都這樣打扮,白色洋裝長頭髮,其實看多了感覺俗氣;不過,真沒有人能像她能穿白色,穿的那麼白!不像我們穿白色,看起來都像黃色! 

她那天,脫了鞋在草地上示範芭蕾的基本動作給其他的女同學看,青綠的草地上,她的腳丫美的像玉一樣,一點瑕疵都沒有,腳趾頭根根分明。我知道每個人的腳趾頭都根根分明,不是像鴨子會長蹼,不過,大裙子的腳指頭看起來非常的⋯⋯性感,這發現讓我好罪惡,我怎麼可以偷看大裙子的腳趾! 

不知道念中是怎麼開始跟大裙子建立交情,後來我有時看到兩人並肩走在校園裡,說說笑笑的,那時候我還是個純情少男,相信他們之間是純友誼。因為我知道念中跟我一樣不敢靠她靠得太近,深怕萬一表現太激烈、太熱情、太主動,會嚇跑她,讓我們終身後悔莫及。 

「叮咚!」 

正當我回想到這些事情,念中的短信又來了,他希望我動用一切人脈,他知道我跟警方高層也很熟。我忍不住打電話問他。 

「要找警察?怎麼啦?」 

「拜託了!兄弟,我真的很想,很想,很想再見她一面。如果我生病,活不久了,找 到大裙子就會是我這輩子唯一心願。求你了,兄弟。」 

「生病?」 

「沒有啦!我是說如果,如果,不過,為什麼非要生重病才能找她呢?拜託你現在就 幫我這個忙,那我就不用生病了!我真的很想看看她。拜託,下回你來美國打球,我全程招待!」 

「只招待打球?還是包吃包住?」 

「包吃包住!......可以,不過機票你自己付!」 

念中這吝嗇鬼,不過對他來說,這已經是空前絕後、超級大方!但是,為什麼他這麼想見大裙子一面呢?難道單純只是因為......思念一個很久不見的老同學? 

「我說,他媽的,她也五十多了!你到底為什麼飄洋過海找一個半老徐娘?」 

「我為什麼找她?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找她!」 

念中說,他在美國奮鬥了三十年,結婚、生子、現在小有資產,但是,無論在任何地方,他常想到大裙子。 

我說,你他媽的也太無聊了吧!你老婆可是陪著你過了一輩子,從窮小子拼到現在, 你卻他媽的老想著大裙子! 

念中說,「哎呀你不懂!」 

我是真的不懂。 

他說當年在美國,手上只有爸爸媽媽存了一輩子的少少積蓄,全讓他帶去美國,所以他只能成功不能失敗。除了念書、還要瘋狂打工付房租付學費,凡事節省,任何花錢的慾望想都不能想!所以當他認識未來老婆不久,就向老婆求婚,念中說,他太太一直以為念中對她一見鍾情,實際上有個不能說的理由,就是「兩人一起生活比較省」! 

因此在結婚典禮上,念中想著,如果跟大裙子結婚,會不會更好? 

有段時間,念中開的小公司垮了,太太為了債務跟他冷戰,他想,大裙子如果在他身邊,會不會更鼓勵他追逐夢想,他會不會因此而更勇敢? 

後來念中還清負債,靠著飆漲的高科技股票存下第一桶金的時候,他想,如果能跟大裙子一起擁有這些,就人生無憾了!總之,任何時間,他都會想到,如果是大裙 子...... 

他甚至開個馬場,想在美國一圓「荒野大鏢客」西部片的夢。十年前到美國看他,他送我一條手環,皮編的,其實很土。念中說他記得我們年輕的時候都喜歡牛仔,我記得那時候他很得意的說,「這有牛仔味吧!送你!」 

這都是念中當年浪漫情懷的紀念品,他養了十幾匹馬,常在社群網絡上貼出他戴頂牛仔帽騎馬的照片,還放些小跑的影片,看得出臉上的神采飛揚。有次他寄了一段騎馬影片給我看,上面還寫著,「如果大裙子看到現在的我,應該覺得我跟克林伊斯威特、保羅紐曼一樣帥吧!」 

他奮鬥、嚮往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個獎杯,一個想獻給大裙子看的獎杯。 

我說,可是陪著你流汗流淚的是你老婆!你不要頭昏了! 

念中說,他也不是故意要這個樣子,可是老婆是老婆,大裙子,卻是大裙子啊! 

這亂七八糟的,我聽了半天也不知道問題的癥結在哪,後來靈光乍現,唉!就是人生什麼都有了,現在,念中想要找回青春! 

而他的青春,都想著大裙子,難怪想找出當年心目中的女神,完成當年沒完成的夢想。 

我猜念中覺得自己終於配得上大裙子了,想給大裙子看看現在的自己,這個充滿自 信、荷包滿滿、腰桿挺直但有點大肚子的中年男人!他只想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就像雖然有個溫暖的家,但還是夢想著要去度個小假。 

目前這個社群時代,找人已經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方便,我找了個資訊達人,給他大裙子的姓名、年齡,還有一張念中傳給我的陳年照片,讓他網絡搜尋。不久,還真找來一個電話號碼。我想了想,這電話不該由我打。 

因為老子說,沒壞的東西就不需要改,這件事情與我基本上無關,儘管我對她真的很好奇,但這不是我該管的事情。 

傳短信給念中,告訴他,有大裙子的電話了。 

他在美國大半夜,立刻打電話給我,迫切的就像剛談戀愛的小伙子! 

「真找到了!」 

我嘆了口氣,唉!找到她之後,不知道是誰的世界要垮了!「你真的想見她嗎?」 

念中給了我無數髒話外加無數肯定的答案。 

我問,「你到底跟人家怎麼了?難道你親了她?還是還是!」 

男人之間會對於自己喜歡的女孩產生莫名其妙的疆域概念,即使那個疆域根本沒有插上我的名字。 

「沒有,我哪敢,我只敢陪著她搭公車,但是!」念中帶著驕傲的口氣說,「有次車子緊急煞車!那一瞬間我抓到她的手,還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她的⋯⋯胸部下緣⋯⋯」 

什麼胸部下緣,這什麼東西啊!聽念中這麼文謅謅的說話,真的很不舒服。 

「我告訴你,我感覺到波動!」 

唉。 

「就這波動讓你念念不忘?」 

念中的答案也讓我念念不忘,「對,這就是心動的感覺啊!」 

我呸! 

我立刻把電話號碼傳給他,告訴他不要告訴任何人,號碼是我給的,請他自己去心動吧! 

大概半個月後,秋高氣爽的一天,接到了他的電話。 

「我回來了。」

「你回來了!」 

「對啊!你給我號碼之後,我就立刻打,我們約好要見面。我告訴她,到了台北之後 打給她。」 

「她聽起來怎麼樣?」 

「多半都我說,她聽,她說她離婚了!個性不合。」 

「那她知道你暗戀她這麼久嗎?」 

「我沒說,只說好久沒見到她,剛好遇到老同學,就打聽了一下,想跟她問個好。」 

「她有問是誰給的號碼嗎?」 

「沒,她就問我在美國做什麼,幾個小孩,這些而已。她還向我要了臉書帳號,想看 看我現在長什麼樣子⋯⋯你說,她是不是對我有意思!」 

「我又不是她,我哪知道?那你邀她出來,她立刻答應嗎?」 

「我說,等我回台灣的時候出來聚聚,她就立刻說好啊,沒問題!」 

「立刻?這有點奇怪,跟大家這麼久沒聯絡,可是你一找她、她就說沒問題,一定有 問題!」 

「唉呦你少來,他媽的,嫉妒我可以見到暗戀的人喔!」 

「我嫉妒你幹什麼?她聽起來怎麼樣?」 

「講話慢慢的,跟過去的印象不太一樣,但是,我也不記得她以前怎麼說話了。」 

接下來念中反覆跟我討論該跟她約在哪裡,怎麼約,做些什麼事情才好,儼然是個情竇初開、不知道該怎麼追女孩的少年。 

「你幹嘛那麼緊張?」 

「哎呀你不懂!我上次約會是一九八二年!」 

「少來這套!」 

「你知道,大裙子不是一般女人!」 

接下來念中說他對台北實在不熟,要我幫他找個可以見面的地方。 

好吧!義不容辭。隔天,我開著車,到他住的旅館接他。 

哎呀,念中這次看起來,跟我上次在美國看他不一樣,容光煥發,頗有喜上眉稍、天涼好個秋的愉悅感,眼角笑的、嘴角笑的,整張臉都笑的喜孜孜。簡單來說,像個戀愛中的小伙子,魚尾紋都在笑! 

「他媽的你回春啦!」 

「呵呵呵!」 

念中談起跟大裙子的「約會」,眼神像個小伙子躍躍欲試,既緊張又興奮。我想了一 下,說,「不如你就約在旅館樓下咖啡廳吧!省事!」 

但他立刻拒絕,「不行啦!這樣她以為我存著什麼心!」 

「你本來就對他存什麼心!搞不好她期待你邀她上樓去!」 

「怎麼可能!大裙子!你不要講這種褻瀆女神的話!你也知道她不是這樣的人。」 

「也是,我猜她當年一定是處女。」 

「我猜也是。對了,那時候我聽說處女的鼻頭是一整個尖的,不是處女的,鼻頭骨頭 會分開,大學那時候一聽到這個傳聞,我還很認真的看了她的鼻子!」 

「大概只有你這個南部來的處男土包子會相信處女膜長在鼻子上!哈哈哈。對了,你 老婆沒一塊來?」 

「我怎麼可能讓她跟?這是懷舊之旅!」 

「你跟她說啦?」 

「怎麼可能?我沒那麼笨!我說,這次要來談生意。」 

「跟誰?」 

「跟你!」 

「你跟我有什麼生意好談?」 

「那不重要!對了,我告訴她,這回機票是你買的,因為機票臨時買太貴了!她一定 會起疑心!我還真沒買過這麼貴的票!所以記好,不要穿幫!」 

「這雞毛蒜皮誰記得住!」 

車子開到了東區,台北東區算是這三十年比較熱鬧的區域,但最近幾年,不像過去那麼紅。這樣也好,因為巷子裡有些還不錯的特色小咖啡店。 

「這些都是現在網紅喜歡的店,拍照很好看。不過,你們兩個加起來一百多歲,不適 合這裡!」我擔心周圍的人都忙著自拍,就他們倆對坐、喝咖啡,氣氛會很怪,恐怕有點尷尬。 

「那千萬不要!我很怕跟她沒話可講,環境一定要舒服、能放鬆、最好暗一點!」 

離開東區,開到了西區,觀光客人潮立刻出現,中華路的街口都是人。 

「這不是西門町?以前中華商場呢?」

「早拆了!」 

「哇!我以為這裡早沒落了!沒想到還這麼多人!這裡不錯啊!我以前常陪大裙子來這裡轉車,太好了,這裡好,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記憶中的老店,再吃一碗油豆腐細粉跟餡餅!點心世界呢?」 

西門町在我們讀書的時候就是台北的鬧區,過去很紅,我相信兩人應該有不少回憶, 不過當年我們逛的中華商場早拆了,那些賣蔥油餅、牛肉餡餅、小米粥的小店,早不知去向,想找油豆腐細粉,就怕沒那個味道了!點心世界也早搬了! 

「我看你們在這裡還是很尷尬,這裡的老店⋯⋯,我看還及格的就是老天祿的滷味, 可是你們要氣氛,能跟觀光客人擠人排隊嗎?」 

「老天祿啊!我還記得鴨舌頭很好吃,但大裙子像仙女一樣,絕對不會吃鴨舌頭!換 個地方吧!」 

台北的好處就是每個區都不遠,而且這些年捷運蓋好之後,路上很少塞車。南區比較像是文教區,很多大學,卻沒有什麼氣氛好店,想了半天我說,你就隨便找一家星巴克吧!不會太差! 

念中反對,他說,在連鎖店見面,就像約會吃麥當勞一樣,沒創意也沒魔力。他希望能找到一個地方,一個時光停駐的地方。 

時光停駐!我忽然想到了老樹咖啡,一家位在新生南路、濟南路上的老店,有著老派的咖啡吧台、虹吸式咖啡壺,而且服務生還打領帶。 

老樹咖啡是台北咖啡店的領頭羊,已經開設超過三十年,裝潢走沉穩的木質風格,木頭吧台、桌椅,裡面的客人多半是五六十歲的老客人,以前股市收盤之後,大家會在這裡喝咖啡聊明牌,非常熱鬧。現在還是生意不錯,儘管大街小巷多了很多咖啡店,老客人還是喜歡這裡沉穩、雋永的味道,坐在裡面,透過大窗戶看看街景,聊聊天,然後拿起骨瓷杯啜飲一口略帶苦味的咖啡,太適合久別重逢的熟年男女互訴心事。 

念中拍了他的大腿,「好,就這裡,太好了!那接下來該怎麼安排呢?」 

如果你要見三十年不見的大學女神同學,會怎麼安排這一天? 

喝咖啡簡單,但是之後呢?該吃飯?還是該出去走走?到時候到底氣氛怎麼樣?是飄洋過海來看你?還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樣吧!」我告訴念中,「這事你得自己面對,但我們保持些彈性,多擬些雨天方 案備用。」 

「怎麼說?」 

「下午兩點,你去老樹咖啡,我在旁邊stand by,等著接你,如果三點打給我,代表 完全沒戲!趕快翹頭、可以走了!如果六點打給我,代表還可以聊聊,但是不必吃飯了!如果八點打給我,代表感覺不錯,吃個晚飯,夠了!不必續攤了!如果八點半還沒打給我,代表真有搞頭,那你們就自便,我呢,就不等你了!去造孽吧!」 

「那萬一,萬一不是我想的那樣呢?萬一她就變成個阿姨了呢?」 

「唉呦你趕快跑啊!立刻打給我!但我想,應該不會,你們應該還有點搞頭!」 

「為什麼?」 

「你看,你一問,她就答應,肯定對你也是念念不忘,如果變形了,應該不會想跟老 同學見面!」 

「是這樣嗎?」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所以記得,三點!六點!八點!八點半!每個點的任務都不一 樣,接著,我可就不理你了!」 

「好!」我這朋友念中,臉上出現了難得一見的青春光彩,哎呀!牛仔終於要出任務 啦! 

隔天,我親自送念中「出征」,但我一看到他、嚇一跳,他居然穿POLO衫現身、領子還立起來,活像個受威脅就會張大頸部薄膜的傘蜥蜴!我立刻打叉,要他回房間換衣服。 

「這樣不好嗎?」

「你真認為女人會喜歡穿polo衫的男人?拜託!換件衣服吧!」 

「那我該穿什麼?」念中忽然方寸大亂,像第一次約會的小孩一樣。 

我說,「簡單點,你就穿個白襯衫,打開領子,不打領帶,瀟灑、漂撇,台灣人閩南 話講漂撇,就是瀟灑!」 

他趕緊上去換了件白襯衫,配條牛仔褲,唉呦好多了,我說,「你這襯衫不錯,但是請你不要塞在牛仔褲裡面,這樣顯得腿短!」 

「西部片牛仔都這樣穿!」 

「人家是西方人,比例不一樣!拉出來來出來!」 

念中拉出襯衫,「你看,這樣好多了吧!」 

念中吸了一口氣說,「好啦!咱們出征!」 

送念中到老樹咖啡的門口,我像叮嚀兒子一樣提醒他,「記得,三點、六點,或是八 點!搶灘不成,我馬上接你回家!」 

離開後,我也跟著緊張了起來。三點,沒來電話;六點,沒來電話;一路等到八點, 還是沒消息。我想,大概熟男熟女非常來電,壓根沒空理我,所以我乾脆上街晃蕩, 九點半,電話居然響了。 

「怎麼啦?」 

「來接我吧!見面再聊!」 

奇怪,念中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沮喪。 

我馬上開車去老樹咖啡,老遠看到念中,奇怪,幾小時不見,他看起來比中午老了 些。頭上白髮的密度、已經遮不住退後的髮線,手上還提了個礙眼的紅白塑膠袋,裡面好像放了個鳳梨酥之類的禮盒。他默默上了車,感覺少了些靈魂。 

「怎麼啦?要不要帶你去喝點酒?」 

「不要啦!你靠邊!」

「怎麼了?」 

「你靠邊,你不是想知道?我慢慢說給你聽。」 

我把車子靠在路邊,他默默的看著窗外,臨沂街原本車就不多,秋天的夜晚還下了點小雨,一片樹葉飄落在我的擋風玻璃上,更顯幾分淒涼。一時之間,我居然不知道該怎麼盤問,先看了他手上用紅包塑膠袋裝的鳳梨酥。 

「這是......她送的?」 

「對!我才想到忘了帶禮物給她!」 

「怎麼用塑膠袋呢?以前大裙子很講究的女孩子!」 

「可能順手吧!」

「吃飯了?」

「吃了!」

「吃什麼?」

「就隨便吃點東西!」 

「這麼隨便?」 

「我問她想吃什麼,她說,吃什麼都沒關係,我們好好聊聊比較重要!」 

「喔!」 

念中說,「我說的笑話她都笑,很有得聊!她問了很多我當年在美國的生活,還有現 在的狀況,她真的很關心我!」 

「那有什麼問題呢?她變形了?」 

「沒有,還是很漂亮,看著她笑笑的眼睛,我的心就狂跳!所以我就問她了!」 

「問什麼?」

「我說,聽說你離婚了?」 

「然後呢?」 

「她就說了後來的狀況,她說離婚之後,有時候一個人覺得很寂寞......,有時候會覺得人生是不是就這樣了......」 

「這就是暗示了!」 

念中說,「我也這麼想,她還說,聽朋友說我混的不錯,所以來看看我。我就鼓起勇氣告訴她,這些年常常想到她,很希望她過得好!她聽了好感動。」 

「聽起來都很好啊!到底,到底怎麼了呢?」 

「我又問她了一句!」 

「你直接說吧!急死我了!」 

「我問她,那吃完飯,她有沒有想要去哪裡?結果她說,去哪裡都可以!我的天啊!」 

我感覺到念中很久沒有激動的小兄弟,應該整個「端!~」的,要變成荒野大鏢客。 

「他媽的!去哪裡都可以!我真不敢相信,大裙子居然給你大綠燈!」 

我已經感覺到,念中該充血的地方已經劍拔弩張、呼之欲出了,這實在讓我太驚訝了!大裙子,我們當年心目中的清純女神、柔弱的仙女,居然會這麼主動,開著綠燈要念中油門踩到底! 

「那後來呢?」 

「她說,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哇......這麼主動出擊?」 

我似乎看到兩個牛仔,一個是大裙子、一個是念中,兩人背靠背準備決戰,兩人都向前走了三步,大裙子回過頭,念中回過頭,兩人舉起手中的槍,眼看期待以久的愛火就要「砰」的爆發。 

念中說,「我那時心臟怦怦跳,臉上不動聲色的說,沒問題,什麼都可以問!我本來想摸摸她的小手,結果她反而過來碰了碰我的手!」 

哇!沒想到是女牛仔開槍了!砰! 

「她說,看你做的不錯,臉書上,你還有個養豬場!」 

「不是啦!是馬場~」

「我,我想問你,」 

念中立刻回,「問,什麼都能問!」 

「我,最近比較困難,你能不能借我點錢......」 

女牛仔按下扳機,「轟!」原來她拿的不是左輪手槍,而是散彈槍,把我們念中這個傻牛仔轟得是體無完膚、飛灰湮滅! 

因為對吝嗇小氣的念中來說,借錢,是天底下最惡毒的話!把他這麼多年的夢打成齎粉,真像一首歌的歌詞所說「相見不如懷念」。 

認識念中太久,我能理解他的悲哀,他看著窗外,秋風透過半開的車窗、吹拂他的臉,他花白髮絲微微飄動。我看著他的側面,意外發現臉上所有線條瞬間垮了,眼眶似乎有一點點閃爍淚光,一輩子的幻想、一輩子的期待,在此刻破滅,萬念俱灰。 

一個小伙子,打開了龍宮寶盒,轟的一聲化為清煙,小伙子又變成老頭子。 

他停頓半晌,忽然開口,「去喝一杯吧!」 

「好啊!誰請客?」 

「我我我,這次我請客。」 

那天晚上,我們兩個人喝個大醉,走時,大裙子送的鳳梨酥也沒有帶走。 

但他第二天起來又是一條好漢,打電話要我帶他去台北附近走走逛逛,繼續懷舊之旅,他也請我幫他改機票,決定提早兩天回美國。 

又過了幾年,念中還是會在半年前預定機票、昭告天下他要回台灣看看老朋友,只是他懷舊的對象,再也不是大裙子,而是南門市場的金峰魯肉飯。 

這些,都是我朋友發生的事兒!這是念中,和大裙子的故事。

王偉忠:都是我朋友的事書封。(時報出版)
王偉忠:都是我朋友的事書封。(時報出版)

*作者王偉忠在影視產業累積逾40年經驗,專長為製造與社會脈動息息相關的影視作品,橫跨綜藝、戲劇、舞台劇、電影、音頻、配音並身兼專欄作家;王蓉,編劇/專欄作家,曾任記者。本文選自《王偉忠:都是我朋友的事──趁我還記得,一定要寫下來的男人鳥事……》(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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