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聽過一個笑話，有個古巴人為了要逃離古巴，就趁著莫斯科馬戲團來表演時，裝扮成猴子，躲進關動物的籠子裡。當馬戲團要離開時，馴獸師帶了兩隻獅子來到籠子前，這個古巴人非常緊張，一邊大喊救命，一邊把身上的猴子衣服脫掉，這時另一隻獅子小聲地跟他說：「喂！不要大叫，你這樣會害我們被發現！」
這則黑色笑話是一個古巴人告訴我的，聽起來有點淒涼，也顯示了古巴人有多麼想逃離自己的家鄉。
五、六○年代，在一些月黑風高、風平浪靜的夜晚，古巴荒涼、沒有海防的北海岸，總是有一群人搭著臨時建造、破舊不堪的小木筏（當地人稱為chugs cubano），往北橫渡過150公里寬的佛羅里達海峽，他們只有兩個目的，一個是存活下來，另一個則是要抵達美國。
在將近六十年馬克思主義的統治下，古巴的生活水準遠遠低於拉丁美洲其他國家，人民貧窮困苦、對未來充滿絕望，所以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許多古巴人寧願冒著生命危險，偷渡到美國。這些偷渡客多是20~40歲的青壯年、來自古巴各個城市，唯一的共通點就是對於古巴感到絕望，內心充滿追尋新生活的渴望。
如果順利的話，這些偷渡客會往北漂流，在食物、飲水耗盡、木筏馬達壞掉之前，抵達美國的佛羅里達州；運氣稍微差一點的，則是在海上就會被美國海防人員發現，將他們遣返送回古巴或第三國；而最糟糕的情況，就是永遠消失在鯊魚出沒的汪洋大海。
古巴有個家喻戶曉的機智問答，「為什麼在古巴沒有游泳池？」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答案，最後才知道答案是，「因為所有會游泳的人都游去了美國！」當然這又是一個古巴人發明用來自嘲的笑話，但仔細想想，連個性樂觀、隨和、容易適應環境的古巴人都想盡辦法逃離家鄉，他們在古巴所面臨的困苦，絕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像的。
但偷渡到美國的古巴人並非都是跨越這條150公里的海峽。舉例來說，2015年43,000名偷渡客裡，其中31,000人是從美墨邊界入境，很多墨西哥人也會循同樣路線偷渡到美國。想要到達美墨邊境一點也不簡單，因為得先跨越八個國家：首先在古巴買張單程機票飛到厄瓜多，再從厄瓜多經過哥倫比亞、巴拿馬到哥斯大黎加、尼加拉瓜、瓜地馬拉，最後再跨越領土遼闊的墨西哥到達美墨邊界，才能進入美國。這個漫長的旅途有時得花上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的時間，甚至生命飽受威脅。
雖然從美墨邊境偷渡到美國長路迢迢，但大多數偷渡客還是選擇走陸地，原因是費用較為便宜。聽說如果從古巴坐船到美國，得付10,000美金給那些負責接應的偷渡集團；但如果是陸地，只需要付2,500美金。
偷渡，通往天堂的唯一途徑
美國是世界大熔爐，吸引了懷抱美國夢的各國移民以及偷渡客前來，他們相信在這個自由國度裡，只要努力工作，一定可以出人頭地，闖出一番成就。自六○年代至今，古巴已有超過100萬人移民到其他國家，其中多數都到了美國，移民總人口超越了現在古巴人口的十分之一。1959年古巴共產革命勝利後，美國政府對古巴採取敵視態度，兩國於1961年斷交，經過了六○年代的古巴導彈危機，對古巴實施經濟封鎖、貿易禁運，直到現在。當時美國總統林登‧貝恩斯‧約翰遜為了進一步削弱卡斯楚政權，在1966年提出了「古巴調整法案」（Cuban Adjustment），古巴人民無論以何種方式偷渡到美國，不管是從陸地或海上，就算是在海上被攔截，都有權利在美國居留，居住滿一年即可拿到綠卡，成為美國的永久居民。藉由這種方式鼓勵古巴人民，尤其是知識分子，脫離卡斯楚政權。
到了1995年美國總統柯林頓做了一些修正，提出所謂「乾腳溼腳」（Wet foot, dry foot）政策：「溼腳」指的就是還在海上、美國境外，「乾腳」則是上岸的意思。
偷渡的古巴人民若在海面上或邊境遭美國執法人員攔截，就會被遣返古巴或第三國，但若成功踏上美國國土，居住一年後即可申請成為美國居民。這項獨厚古巴人的移民政策，引起全中南美洲國家的抨擊，認為美國應該一視同仁，放寬移民政策，但卡斯楚政權卻強力要求美國廢除這項政策，認為此舉無疑是在鼓勵古巴人鋌而走險，製造古巴國內的混亂。
天堂與地獄一線之隔
古巴偷渡客乘坐的小木筏（chugs cubano），也可以稱作為「船」，大小、形狀都不相同，連組成的材質也不同。很多「船」的馬達是從汽車拆下來，再裝到船上，有的甚至用除草機的馬達代替；材質則有用木板做成的小船、或是用帆布包起來，還有很多是把車子輪胎拆掉，直接改裝成小船。嚴格來說，這些小船根本無法航行於水上，更何況還得橫越長達150公里的佛羅里達海峽。船上唯一有的或許就是幾瓶水、一些可以果腹的餅乾、禦寒的衣服與航行所需的汽油。
古巴偷渡客帶著這些家當，在缺乏航海知識的情況下，最後的結果可能是，食物、飲水耗盡，馬達、GPS導航故障，只能隨著海浪漂流，也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去。幸運的人可能就漂流到邁阿密Key West海邊，運氣差的則被卡在佛羅里達外圍的島礁，無法再繼續前進。想要以簡陋的小船橫越這個鯊魚密布的海域，簡直有如登天！
失蹤、死於海難，或是在海上與美國海防隊對峙、以自殘方式威脅留在美國……各種狀況都有。幸運者可能只要六天就抵達美國，也有人花了二十二天才到達。但是，只要一踏上美國陸地，馬上就有美國警察將他們安置到難民服務中心，包吃包住，或是送到其他州。美國政府也幫這些偷渡者安排工作，一年後就能取得居留權，永遠待在美國，過著與古巴天差地遠的生活。
偷渡者的心酸
2015年9月15日早上11點左右，一群在邁阿密海邊曬太陽、享受日光浴的遊客，突然看到遠遠地漂來一艘暗灰色、布滿鐵鏽的小船，上面載了12名古巴人，他們以雙手為槳、拚命地往前划，一靠岸便立刻跳下船、死命地往前跑，等到確定真的上岸之後，他們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瘋狂地吼叫著，所有在岸邊的遊客紛紛鼓掌歡迎他們來到美國。
這十二名古巴人當中有十一名男性，年紀約20~40歲之間，和一位16歲少女，以及一隻名為Chiquita的小狗，他們經過了六天的海上漂流才抵達美國，雖然看起來身體狀況都還不錯，但據說已經兩天沒吃東西，有脫水的現象。
其中一名男性接受採訪時表示，他之前已經試著逃離古巴十九次，可惜都沒有成功；這次因為遇上惡劣的氣候，迷失了方向，在船上最後兩天因為食物耗盡、瀕臨絕望邊緣，只能不停地對上帝禱告，非常幸運地，當他們睜開眼睛時，竟然看到遠處有燈火閃爍，於是拚命向前，終於抵達美國岸邊。
另一名偷渡者因為小孩在古巴快餓死了，只好獨自一人來到美國，希望可以趕快賺錢回家。至於22歲的男孩則說，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好好地喝一杯啤酒、看電視，接著尋找他在美國工作的古巴朋友，也希望上帝可以帶給他一個美好的未來。還有一位21歲的男孩說，「我只想好好的工作跟享受自由。」
他們在稍微梳洗、吃了點東西後，便趕忙打電話給在邁阿密的親友們。還有一位歐洲遊客當場給了每人100美金。
以上故事只是網路上眾多感人的新聞影片之一，也對我們來說，按個讚、留個言就結束了，但對這些人而言，人生在這一刻徹徹底底地改變了。
然而，並非所有人運氣都這麼好，2016年3月，18名古巴偷渡者在海上漂流了二十二天，最後在佛羅里達西部海岸被一艘載客量達2,000人的皇家加勒比海遊輪「海洋光輝號」發現並救了起來；這十八名生還者表示，這艘小船原本載了二十七人，其中九人在航行中死亡，屍體被丟入海中餵魚。雖然這群偷渡客僥倖存活了下來，但因為沒有抵達美國陸地，最後仍被美國海防部隊遣返送到墨西哥，無法成功進入美國。
坐木筏的小男孩
這些坐船偷渡到美國的古巴人被稱為balsero（意思是「坐木筏的人」），balsa就是木筏的西班牙文。在古巴最有名的balsero是一個名叫Elián González的小孩。九○年代，Elián的媽媽帶著他，與其他偷渡者一起搭船逃往美國，但船上所有的人，包括他媽媽都死於船難，只有Elián成功抵達美國邁阿密海岸，被在美國的家人收留。這個案例看似有了圓滿的結局，但日後卻演變成一樁政治事件。由於當初Elián是在沒有得到爸爸的同意之下，被媽媽帶往美國，所以仍留在古巴的爸爸堅持要他回來，但Elián跟他在邁阿密的親戚都極力反對，於是，整件事就成了美國和古巴之間的政治角力。
一位古巴導遊告訴我，那時古巴街頭天天都有遊行和抗議活動，他在大學時代也曾去馬雷貢大道參加示威，不過是被學校強迫的。後來美國政府迫於輿論壓力，便派了一組特種警察部隊前往Elián在邁阿密的家，強制帶走他並送回古巴。
整起事件被古巴政府視為勝利的象徵。為了感謝Elián的爸爸替國家爭取榮譽，卡斯楚政府還讓原本在披薩店打工的他，進入政府部門工作，賺了不少錢，而Elián則成了政治鬥爭下的犧牲品。這個真實故事後來被翻拍成電影，片名為《九十英》，指的就是偷渡客必經、長達150公里（90英里）的佛羅里達海峽。
美國夢幻滅
美國的「古巴調整法案」與「乾腳溼腳」政策給予古巴人相當多的優惠待遇。一般來說，任何非法進入美國的外國人必須證明自己是遭受政治迫害，才能享有居留在美國的權利，但古巴人完全不需要任何證明，即可享有庇難者的身分，以及食物救濟、工作保障、醫療保險，甚至SSI （Supplemental Security Income） 這類針對美國年長人士、殘障人士的機構也提供金錢救濟，反觀來自其他國家的合法移民在前五年，根本無法享有上述福利。
2015年古巴裔的共和黨議員Carlos Curbelo提出了一項新法案，希望取消古巴偷渡客所享有的特權，《紐約時報》也發表了一篇文章，主張取消美國對於古巴移民的各項優惠，原因是許多古巴人一直在濫用這些資源，並藉此鑽法律漏洞來撈錢。
有些偷渡成功的古巴移民會拿著美國護照往返於美國與古巴之間，將美國政府發放的救濟金帶回古巴，在古巴買房子、做生意，甚至定居在古巴，必要時再回美國待一陣子。也有古巴移民把在美國的資產全部轉移到其他人名下，以便繼續領救濟金；或是有些已婚的古巴男人到了美國，宣稱自己單身，藉此取得更多救濟金，反正美國政府也無從查證。
2012年美國政府收到一封匿名信告發，有位七十五歲的古巴美籍阿嬤早已在家鄉卡馬圭定居兩年，但她在美國的親戚仍每個月拿著阿嬤的SSI卡去銀行領取救濟金，兩年內已領走了16,000美金，阿嬤也利用這筆錢在古巴買了一棟房子，生活相當優渥。雖然SSI最後取消她的救濟金，但已經領走的錢卻再也追不回來了。
據說美國政府每年用在古巴難民的支出高達6億8千萬美元，但因為沒有設立任何監督機構，導致許多古巴人利用各種漏洞向美國政府騙錢，甚至這些古巴裔美國人還成了古巴外匯的主要來源。古巴人將美國這種救濟方式稱作La Ayuda（西班牙文是「幫助」的意思）。古巴移民每個月大約能領到1,000美元左右的救濟金，還不包括醫療保險、住宿、食物折扣和工作保障等福利，與在古巴辛苦工作、受到政府嚴格控制，只能獲得月薪20~50 CUC相比，有如天壤之別，難怪有這麼多古巴人冒著生命危險出走。
然而還是有許多古巴偷渡者成為美國公民後，辛勤工作、回饋社會，打造了一番成就，剛提到的古巴裔共和黨議員Carlos Curbelo就是一個例子。
美國廢除古巴優先移民政策
古巴與美國在2014年12月17日宣布重啟兩國邦交，許多古巴人擔心美國會廢除「古巴調整法案」與「乾腳溼腳」政策，因此爭先恐後地逃往美國。2015年的偷渡人數是歷年來最多的一年，成功抵達美國的共有43,000人，比2014年多了78％，超過2011~2013年三年人數的總和。
2015到2016年之間古巴的偷渡事件也層出不窮，古巴國家芭蕾舞蹈團共有八十三位舞者趁著在國外表演時叛逃。2016年初也有一則新聞提到，古巴水球國家代表隊在墨西哥受訓，準備參加3月在荷蘭舉辦的奧運預選，其中五位女隊員有天突然不告而別，最後才知道已經逃到美國。更誇張的是，2016年4月初，兩位古巴革命警察穿著制服，搭著小木筏，漂流了150公里抵達美國邁阿密海岸。
不過古巴人的擔心沒錯，2017年1月卸任的美國總統歐巴馬，頒布了一項行政命令，廢除實施了二十多年的古巴優先移民政策，以後只要是非法偷渡，皆無法獲得人道援助，也不能取得永久居留權。此後，古巴人跟其他拉丁美洲國家人民一樣，偷渡者一律被遣送回國。這個行政命令發布後立即獲得古巴政府的大力讚賞，認為是增進美古兩國關係很重要的一步，希望未來可以合作訂定一套安全、有秩序的移民機制，有效解決過去所產生的人口拐騙等不法事件。
歐巴馬曾對媒體提到，「乾腳溼腳政策」一直是美古關係正常化的主要障礙之一，此道行政命令改革了一項不合邏輯、帶有歧視性的政策。許多議員也說這是全美國納稅人的勝利，邊境安全問題會因此而大幅改善。至於流亡在美國的古巴人則出現了兩極化的反應：有人大罵歐巴馬背叛了古巴，也有人覺得當古巴人再也無法離開古巴，反而會加諸更多壓力在古巴政府身上，促進政權改革。
目前在美國的古巴裔美國人約有180萬人，包括2016年共和黨總統初選的兩位角逐者魯比奧和克魯茲；在海外的古巴人有70%的比例都居住在美國，大多集中於佛羅里達州號稱小哈瓦那的社區（Little Havana）。
美國和古巴破冰是歐巴馬在任外交成績的一大亮點，世人將會記住他為了美古關係所做的努力，但這項政策的廢除也造成許多已經逃離古巴、還未抵達美國的偷渡者困在墨西哥或中美洲其他國家，不知如何是好。他們不斷在等待、抗議，要求美國政府給一個交代，遺憾的是，這些偷渡者為了逃往美國，早已將所有的家產變賣，支付給人蛇集團。
看來美國取消古巴優先移民政策後，情勢將會如何演變，只能靜待其變。
同樣是島國小民，生活在台灣的我們，是否該更加珍惜所擁有的一切？
作者介紹｜ 苗啟誠
阿根廷華裔，為雄獅旅遊主題部經理、中南美洲達人領隊、旅遊講師、旅遊作家，已為旅遊業付出10餘年的人生。2011年來台定居，從此深耕中南美旅遊多年，成功帶起一股中南美旅遊風潮。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平裝本⟪古巴，你好嗎？⟫（原標題：為了更好的生活，鋌而走險從地獄到天堂）
責任編輯／林安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