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了了的天才孔融讓梨後,長大卻因做了這件事遭曹操滿門抄斬…他道出神童崩壞關鍵

2021-03-07 15:25

? 人氣

咳咳,先說我不是存心要來戰。上回在網路上讀到一篇文章,在討論東漢末年一位「反差萌」的古人——就是咱們的孔融哥。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有背過《三字經》的朋友大概就知道「融四歲,能讓梨」的故事。但長大後孔融竟然黑化了,發表〈父母無恩論〉這篇神文,說子女只是父母情慾流動、一時衝動的產物,所以不用報恩盡孝,這到底怎麼回事呢?

我讀到那篇文章的結論,是說孔融之所以呈現出反差,來自於他童年時期所受的黑暗教養(我黑人問號)。意思就說孩紙本性不應該謙讓,但孔融被強迫讓梨,於是長期強迫壓抑食慾的結果,終於變成東漢政治的強人,最後黑化,甚至招來了殺身之禍。

這到底是命運的糾葛?還是情愛的糾纏……?不要鬧了,《後漢書》中〈孔融傳〉記載得很完整,建議小朋友、大朋友如果要把孔融葛格(哥哥)當成教材,應該從史傳原文好好來研讀一番。

「孔融讓梨」也造假?不會吧

「孔融讓梨」這個故事,並不在《後漢書》的原文,而是引自孔融〈家傳〉裡的記載。何以孔融有完整家傳呢?這與他是孔子後人,因此身世細節記載地特別詳細有關,我們可以說讓梨一事應該是不太可能是造假的:

兄弟七人,融第六,幼有自然之性。年四歲時,每與諸兄共食梨,融輒引小者。大人問其故,答曰:「我小兒,法當取小者。」

有五個哥哥的孔融,從小受著爸媽的暗黑教養,只能默默忍讓……等等,完全不是啊!人家明明就是自發性的讓梨好嗎?當然啦,史傳的記載難免有史臣的客觀性揣度,我們也可以歪解孔融可能小鳥胃,或可能讀過《先別急著吃棉花糖》這本書,所以「餓鬼裝小心」,故意挑小梨來吃。

看看《後漢書》本傳的其他記載吧!孔融自幼就是天才兒童。正史有載他的一件早慧事蹟:其父於孔融十歲時就帶著他西遊長安。來到長安的孔融想拜訪當時名士——河南尹李膺。但根據史傳,李膺簡傲又傲嬌,不任意與賓客會面。當時許多達官要人都不得見。

還只是個十歲小屁孩的孔融,直接登門通報,說自己和李膺家是好幾代世交。李膺嚇到馬上來接見,看到這小屁孩,一臉懵逼,想說:「你誰啊?亂裝熟?」孔融不急不徐地搬出他們兩家的黑歷史:「先君孔子與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君累世通家。」

這意思就是:「我家先祖叫孔子,你家先祖是李聃(老子),千年前就是好基友,咱倆還不算世交嗎?」現在職場上也不乏有這種二代,一開口就是「您好,我爸爸是某某某」,聽到便讓人嚇得吃手手。

而這段事蹟到了《世說新語》裡,還加了一段孔融開噴,diss(不尊重)大人的段子:

孔文舉,融也。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俊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既通,前坐。元禮問曰:「君與僕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僕與君奕世為通好也。」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後至,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文舉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韙大踧踖。(《世說新語.言語》)

孔融這個亂攀親帶故的行為,被晚來的賓客陳韙聽到了,於是他當場去嗆孔融:「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就是現在好棒棒,以後可能變蛇蛇一條,小屁孩你別那麼囂張。

沒想到咱們機車又機鋒的孔融哥,又是一個回身秒打臉嗆爆:「想君小時,必當了了。」讓大人的臉腫腫的。

相較本傳,《世說》許多故事的可信度較低。史傳畢竟是史臣編修,較為嚴謹,而《世說》作為志人小說,原本就有一些途聽軼事,只是作為文士之間的「談資」(意思就是聊天抬槓的素材),所以僅當參考就好。

而我倒覺得這段文獻除了描述孔融的早慧事蹟,更表現出他身在孔門世家裡的影響焦慮。就像許多官二代、星二代、蔣四代(是在說誰?)一樣,父祖庇蔭那是如君如父地沉重。這樣的家族血脈對孔融來說,既是一個榮耀,也是一個標籤。

十三歲那年,帶著他壯遊長安的父親過世了。照理來說,覺得父母無恩的孔融這時要不是像阮籍那樣蒸豚飲酒,要不就如莊子鼓盆而歌。但本傳說他「年十三,喪父,哀悴過毀,扶而後起,州里歸其孝」,悲傷到站不起來。這是表演嗎?還是真情流露?

母慈子孝的一家人

從後來發生的事看來,這恐怕不是表演造假。孔融十六歲那年,他們全家遭遇到另一件攸關生死的大事。

這事要從山陽一位張儉說起。這位張儉與孔褒(他是被孔融讓過梨的其中一位哥哥)是好閨蜜,張儉得罪長官被搜捕,而孔褒也被控涉嫌窩藏人犯,將要被問罪。本傳記載孔融一家竟然爭相頂罪,要殺,就全家連坐:

融曰:「保納舍藏者,融也,當坐之。」襃曰:「彼來求我,非弟之過,請甘其罪。」吏問其母,母曰:「家事任長,妾當其辜。」一門爭死,郡縣疑不能決。(《後漢書.孔融傳》)

「一門爭死」,還真沒聽過這種要求。到底是「全家都厭世」?還是全家都演員演很大?而這種忠孝故事,結局通常都是一場good show,有賴於鄉里的營救,孔融母子得以倖免於罪。

長大後的孔融成了放浪形骸的名士,但經歷一番波折磨難後,還是死於梟雄曹操之手。要說搞死孔融的最後一根關鍵稻草,其實就是他發表的所謂「父母無恩論」

曹操既積嫌忌,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狀奏(孔)融曰:「……與白衣禰衡跌盪放言,云:「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中,出則離矣!」既而與衡更相讚揚。衡謂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顏回復生。」大逆不道,宜極重誅。(《後漢書.孔融傳》)

當時曹操已經統一北方,官拜曹丞相,而孔融也ㄎㄧㄤ很久了,於是乎,再沒人有能力與膽量敢營救孔融,然後他就死掉了:「下獄棄市,時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誅。」

不過我們仔細留意《後漢書》的原文,這段「父之於子,當有何親」,到底是孔融親口說出來,還是被帶風向,由1450(網軍)中央廚房一條龍製作出來的,其實還頗啟人疑竇。《後漢書》提到「路粹枉狀奏融」這幾個關鍵字,路粹是何許人呢?其實他根本也算不上文壇大咖,在當時連建安七子(a.k.a建安防彈少年團)都排不進去。

《文心雕龍》有提到路粹,也就那麼一次:「路粹、楊修,頗懷筆記之工。」,擅長筆記奏議這等應用文,應該在當時還算個咖啦!但現在他只剩下一兩篇殘缺佚文,被後來學者認為根本沒資格與楊德祖並列。

孔融的小夥伴:禰衡

不過前述「父母無恩」這段,提到孔融的另一位小夥伴,倒是值得我們特別介紹一番,這位就是跟著孔融鬧,兩個人以「孔子」、「顏回」自居的禰衡。如果你是三國控,應該對他還算熟悉。彌衡曾經擊鼓罵曹,但曹操還想假掰一下,留他一條狗命,將他驅逐到了荊州。彌衡先依附劉表,再依附黃祖。在他當黃祖僚臣時,寫下了一篇流傳文學史的〈鸚鵡賦〉。

〈鸚鵡賦〉如今收錄在《文選》裡,還得以讀到完整全文,與另外幾篇詠禽鳥的辭賦並列——賈誼的〈鵩鳥賦〉、張華的〈鷦鷯賦〉、鮑照的〈舞鶴賦〉。這些賦的題旨都很近似,用學術語言來說叫做「借物託志」,用白話來說就是「你才在寫鳥,你全家都寫鳥」。

在古典時期,詠禽鳥通常是作者自我表述與標榜的寄託物,而鸚鵡、鷦鷯或舞鶴,無論是凡鳥或仙禽,都可以當成是作者的自喻與自況。從孔融扯到禰衡,重點在哪裡?重點在於〈鸚鵡賦〉的最末一段,彌衡是這麼寫的:

感平生之遊處,若壎篪之相須。何今日之兩絕,若胡越之異區?順籠檻以俯仰,窺戶牖以踟躕。

鸚鵡離群索居,再也見不到以前一起那般琴瑟和鳴的故舊了,於是只能在自己的鳥籠裡踟躕徘徊,孤鸞獨舞,顧影自憐。

看到這段,有沒有一種既視感?再沒有跟自己一起反串的朋友,少了那個一起講×話的小夥伴。永遠只能說那些政治正確到極點的言論,那有多孤獨?背離親緣?父母有恩或無恩?

我不是刻意要打臉別人的網路專欄,但孔融一段認為「父母無恩」的言論,或許是假新聞,又或許是他深度反串的一種方式,前面我們提到東漢魏晉,士人開始重新思索名教的意義。孔融之論若確實是他本人親口所說,那也可能是刻意唱反調。我遍索文獻,實在找不到孔融受到原生家庭黑暗教養的相關記載。

但錢鍾書在《管錐篇》提到,孔融這看似獨特的見解,其實來自於王充,在《論衡》裡的〈物勢〉這一篇,王充就曾說過:「夫婦合氣,非當時欲得生子;情欲動而合,合而生子矣。」情慾一流動,又沒做好安全措施,然後就中了。錢鍾書《管錐篇》更博通古今中外,整理出類似言論:

朱熹:「釋氏以生為寄,故要見得父母未生時面目。黃蘗一僧有偈與其母云:『先時寄宿此婆家』;止以父母之身為寄宿處,其無情義、滅絕天性可知!」蓋不知孔丘家兒早有「寄物」、「寄盛」之喻,較「寄宿」更簿情也。

古希臘詩人亦謂:「汝曷不思汝父何以得汝乎!汝身不過來自情欲一餉、不淨一滴耳」。後世詩文中,習見不鮮。當世波蘭小說中母誡未嫁女毋外遇致有孕,曰:「吾不欲家中忽添嬰兒」。女怫然答:「汝之生我,幾曾先事詢我願不乎?」

所以說,就算真的孔融講過自己只是情慾流動的產物,那也不算什麼滅絕人性的驚天高論。總之咱們從小孝順的孔融,從此被搞到黑掉,可能跟當時政治氛圍與路粹這個網軍帶風向成功有關。

後來曹丕在論建安七子時,雖然不能不提孔融,但畢竟曹操已經把孔融幹掉了,因此《典論.論文》對孔融評語是「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所謂「不能持論」指的有可能就是「父母無恩論」這樣的歪論吧!

說實話,這番「父母無恩」論述若真是孔融所說,雖然不至於罪大惡極,但實在也算不上高明。畢竟子女繼承了父母的DNA,不能說完全無恩,但說孩子出生未徵得他本人的同意,倒也不算錯。孔融家確實沒在時興什麼暗黑教養,孔融讓梨與diss大人,恐怕都是出於他早熟懂事的個性。至於父母當然還是於子女有恩,只是在那個「越名教,任自然」的時代,或說在那個傳統儒家力量開始分崩瓦解的時代,有一些奇淫言論,似乎也不讓人意外就是了。

作者介紹|祁立峰

現任教於國立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曾獲臺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國藝會創作及出版補助。著有《偏安臺北》、《臺北逃亡地圖》,《讀古文撞到鄉民》、《來亂》、《國文超驚典》、《巨蛋》、《書情點播》等作品,曾任「UDN讀書人」、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Readmoo閱讀最前線」、國語日報「古文不思議」專欄作家。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遠流《亂世生存遊戲:從三國英雄到六朝文青都得面對的闖關人生》(原標題:樂觀不樂觀,就看你如何解讀)

責任編輯/連珮妤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