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越號搜救紀實》半數以上潛水員從此全身麻痺、便溺失禁,不為人知的最慘「職災」

2017-10-23 12:29

? 人氣

2014年,韓國一艘駛向濟州島的「世越號」意外沉沒,上百個人命喪海底。事件發生後,無數潛水員投入救援,但你真的認為,救出了一條條的人命後,他們就任務完成、光榮返鄉了嗎?其實不是的。他們成了第二批傷者,有人骨關節壞死、有人大小便失禁、有人看似正常卻視力惡化,人們以為救難員比一般人勇敢,但事實絕非這樣。一個潛水員道出最真實的心聲......。

您知道從孟骨水道駁船撤離的潛水員去了哪裡嗎?您一定認為船靠岸後,大家就去見了家人、朋友,回到各自的家鄉,和想念的人一起歡樂相聚了吧。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都錯了。廢寢忘食的往返於孟骨水道和沉船的潛水員,沒有一個回歸到正常生活,因為大家都得了減壓症。雖然大家總是把「總有一天」、「搞不好」這種擔憂掛在嘴上,其實都很害怕那個詛咒真的會滲透進自己體內。

現場家屬焦急如焚、指責潛水員不下水救人,但事實上,潛水搜救的風險也不小,並非說要潛就能潛的啊...(圖/擷取自Youtube)
現場家屬焦急如焚、指責潛水員不下水救人,但事實上,潛水搜救的風險也不小,並非說要潛就能潛的啊...(圖/擷取自Youtube

潛水時若沒有完全排除體外的氮氣、形成氣泡,會妨礙血液流動,慢慢演變成骨壞死,還經常會出現肌肉撕裂或韌帶拉傷的症狀,有些人下半身失去知覺,無法自行大小便,而極度的心理創傷更導致幻聽和幻覺。

眼下民間潛水員迫切需要的是治療,不是一般的治療,而是必須在擁有治療減壓症設備和潛水醫學專家的醫院接受住院治療。如果錯過治療時機,最嚴重可能出現全身麻痺或血管堵塞,造成猝死。於是,我們被集體送進位於慶尚南道泗川、擁有高壓氧氣治療中心的D醫院。

對於與大海為伴、熱愛下水的人來說,沒有比得減壓症更可怕的,特別是商業潛水員,若病情惡化、再也無法潛水,連生計也會沒有著落。在駁船上,儘管大家都下了即使得減壓症也要找到失蹤者的決心,但真的被送進醫院後,每個人都開始害怕。換上病人服一躺在床上,身體就彷彿開始叛亂,全身上下開始痛起來,頭痛、關節痛、肌肉痛、牙齒痛……只能根據各部位的痛症先開止痛劑,有的潛水員走路一瘸一拐,有的潛水員手不停發抖,有的潛水員拄著柺杖,還有的潛水員坐在輪椅上,我們拉著彼此的手,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著不切實際的話互相安慰著。

「吸幾天氧就會好起來,不必擔心。」

「沒錯,上次我認識的潛水員可是抬著進減壓艙,自己跳著出來的。」

「要是真的需要做手術,聽說這家醫院的醫生都是神醫,肩關節、股關節還是膝關節出問題,趁這次機會都換成人工關節,也不錯嘛!」

我們彼此鼓勵,但大家都預想到往後治療的艱辛,畢竟遠超過潛水教育標準的潛水工作量已經持續了三個多月,大家心知肚明。

深不見底的海洋裡,藏著多少讓人心痛的秘密?(圖擷取自Youtube)
深不見底的海洋裡,藏著多少讓人心痛的秘密?(圖擷取自Youtube)

創傷後的治療沒那麼容易,沈船幻覺壓垮所有人的心

在所有潛水員當中,我最先接受了手術。一直處在危險狀態硬撐過來的頸部,最終還是出了問題,我切除了壓到神經的椎間軟骨,在六號和七號頸椎處打了固定鋼釘。潛水員們跟我開玩笑,說我以後搭飛機過安檢時,金屬探測器都會發出警報聲。

我們按照減壓艙操作人員的指示,每天進入減壓艙吸高純度氧氣三個半小時。吸氧並不是一次完成,而是每隔二十五分鐘、再吸取五分鐘的一般空氣,藉此排放氧氣的毒性。整個過程簡直像是在懲罰我們在駁船上逞強工作,無聊透頂。

穿上病人服、戴上氧氣罩坐在那裡,像是進到禪房參禪,心裡感到很平靜,飽受痛苦的身體也覺得從裡往外、一點點的好轉了。

在減壓艙時即便睏意來襲也絕不能睡著,坐在對面的潛水員揉了揉眼睛、甩了甩頭,我像照鏡子一樣也跟著他做。平靜並不是一直都有,坐在那裡,雜念會像爬牆虎(註:多年生落葉藤本植物,可做為裝飾植物栽植於建築外牆,既美觀又降溫。常見於朝鮮半島、日本及中國華北、東北地區。)一樣攀上心頭。奇怪的是,比起快樂、開心、暢快的事,那些不願想起的細節反而更容易闖入心房。潛水員們皺起了眉頭。

在這種情況下,偶爾會發生騷亂,引發第一場騷亂的人是曹治璧潛水員。曹潛水員沒有得骨壞死,肌肉和韌帶也正常,看起來健康得彷彿馬上就可以出院。我們一起進入減壓艙的第三天,大概過了十分鐘,坐在對面的他突然抱住頭、癱坐在地上。我立刻上前想摘下他的氧氣罩,沒想到曹潛水員來了一記上勾拳擊中我的下巴,接著一下子趴在地上大叫。

「都塌了!」

他出現了幻覺,把減壓艙誤以為是九十度度傾斜的沉船客艙,把眼前經過的人看成失蹤者的遺體,甚至把潛水員的聊天聲當作客艙坍塌的轟鳴聲。

幸好我的下巴沒有受傷,曹潛水員直到現在還在為那次的上勾拳事件感到抱歉,但這不是他的錯。雖然輕重程度不一,但潛水員都有身處沉船內的幻覺,每當那種感覺來襲,每個人都會轉頭死死盯著坐在對面或旁邊潛水員的眼睛,確認到他眼睛裡映照出穿著病人服的自己,才能安下心來。

雖然治療時間拉長,加上要做外科手術,但相信國家會對我們負責以後,也感到踏實安心。潛水醫學的專家也指出,急躁是治療減壓症最大的敵人。

在駁船上一起生活的潛水員中,只有柳昌大潛水員沒有住院,因為他沒有執行深海潛水,只在駁船上負責指揮,所以不用接受減壓症治療。他說要先回家休息幾天,再開始新的工作。潛水員每天輪番打電話給柳潛水員,曾經嫌他在駁船上很囉嗦的潛水員也會偷偷跑到後院打電話給他。

有的潛水員和他有話聊,有的潛水員只是問候幾句就掛上電話。雖然打電話的次數和方式不同,但大家都很懷念柳潛水員在身邊的日子。我們記得的只有各自的經歷,但柳潛水員清楚我們為了尋找失蹤者、每一次的獻身,經常與事故對策本部、海警和海軍交涉的人也只有他。

某次,肌肉和關節都沒有問題的曹治璧潛水員還向柳潛水員提出這樣的要求:「大哥!別急著一個人賺錢嘛,等我治療結束,馬上就能出去了,可要給我留個位子啊!」

太陽下山、夜幕降臨的時刻,我就特別想念柳潛水員。白天要進減壓艙,還能在走廊散步,偶爾見見來探病的人。可一到晚上,突然變得沒事可做,視力也變得不行了,夜深時很難看電視或看書,更何況也會影響到同病房裡其他對聲音和光線敏感的人。問題來自於睡眠障礙,就算很早就睡了,兩、三個小時後就會猛地從床上驚醒。因為配合停潮期、不分白天黑夜準備潛水的模式,已經讓身體和大腦養成習慣,在停潮期與停潮期之間只能睡六個小時,習慣已經無法一次改過來。

潛水員下水搜救感覺起來好像只是下水游游泳,但其實後遺症很多...(圖擷取自Youtube)
潛水員下水搜救感覺起來好像只是下水游游泳,但其實後遺症很多...(圖擷取自Youtube)

與其躺著睡不著覺,還不如和大家一起聊天,駁船上寡言少語的潛水員一換上病人服後還真是暢談呢。那次的聊天,聽到很多我從未遇過的問題,也是在那次聊天中,我講了很多自己的經歷。有時提到同一件事情,彼此的記憶卻不同,在駁船上因為時間不夠,很多話題都是講到一半就不了了之,但在病房裡要是出現對立或疑惑,大家便會繞著問題、吵吵嚷嚷的表達自己的主張。這時其他潛水員不會插嘴,更不會轉移話題,他們會在腦子裡回想,然後提出意見,但這樣的爭論並不會很快結束,我們已經離開了孟骨水道,只能依靠彼此的記憶,每當這時,得出的結論都是一樣的──去問昌大大哥!像這樣打電話才得出結論的夜晚,不知道有過多少次。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當時的焦慮與失落依然沒有止息

但不打電話給柳潛水員,只靠大家思考的夜晚逐漸多了起來。那天晚上,我們最常使用的單詞是「一定」。我們不需要攤開圖面,因為已經都記在腦子裡了,每個人依照圖面推測出可能存在失蹤者的場所都不一樣。比如,我提出「一定」會有失蹤者的地點後,再說明理由。接下來曹治璧潛水員會講出幾點同意和不同意見,他說這些地方「一定」要再次進行搜索。再接下來是另一名潛水員插話,其他潛水員也紛紛開口。五個人聊天,就有五種不同情況的「一定」,有相互重疊的場所,也有獨自關注的場所。一直強調著「一定」,聊天突然就此中斷了。

雖然大家都不講,但每個人都擔心的是,如果剛剛自己提出「一定」的場所找不到失蹤者的話……我們立刻搖了搖頭,沒有找到的失蹤者一定都還在船裡,只是我們沒有找到。只要能再回到孟骨水道,到時「一定」會找到的!像這樣提到五次「一定」之後,便會感到五倍的失落,十次就會有十倍的失落,強調二十次的時候,會哭到睡不著覺。

後悔和遺憾湧上心頭。

因為在醫院接受減壓症治療的我們,再也無法返回孟骨水道了,我們再也無法戴著全面罩、以水面管供的方式潛入沉在深海的船內,失去在能見度僅有二十公分的地方,用手摸索尋找失蹤者的機會。想起某幾個感冒發燒、不能下水的日子,如果那時候能再多潛一次水的話,如果能把今夜提到「一定」會有失蹤者的地點再仔細搜索一次的話,說不定就能多找到一個人……這樣的想法陪著我們,一起迎來了天光。

還有一點不同的是,我們可以從電視和手機上、不受時間限制的了解到世上的消息了。潛水員們主要搜索的關鍵詞是「民間潛水員」,當然還有我們潛水進入的客輪名稱,再加上「孟骨水道」一詞,但幾乎找不到任何搜索失蹤者的新聞。即使是在孟骨水道工作期間,也很少看到與潛水員有關的新聞。

住院後沒多久,記得是七月十四日前後,我看到罹難者家屬在光化門廣場靜坐,開始絕食抗議。說實話,所有人包括我都感到很意外,之前從未見過有罹難者家屬在光化門靜坐,更別說絕食了。在電視上看到絕食的新聞,於是從網路找到了光化門靜坐現場的影片,帳篷裡正在絕食中的罹難者家屬出現在畫面中。

潛水員們的意見產生了分歧,有的人覺得罹難者家屬去靜坐、甚至絕食有些過了頭;也有人認為,找出沉船原因和為何未能及時營救的真相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就算去靜坐或絕食都無妨。我沒有馬上表示看法,但很困惑,當時真的沒有營救乘客的方法嗎?

一開始就已經提過,我不是為了營救趕去,而是為了搜索。在我抵達孟骨水道的二十一日,已經過了營救的黃金時間,對於氣穴的期望也已經破滅。從那天起直到七月十日撤離為止,我們能做的只有找回已經往生的孩子。但我越來越困惑的是,在我抵達孟骨水道前,在船翻覆沉沒以前,在三百零四名乘客危在旦夕的時刻,海警和船員為了營救他們,到底採取了什麼行動?又或者可以說──根本沒有採取行動?

「潛水員也是人,也是大韓民國的國民啊!如果懂得尊重他們,知道減壓症有多危險,就絕對不會以那樣的方式命令他們下去孟骨水道。應該要阻止,下令禁止下水,如果他們還是不聽,就把他們從駁船上趕走、關起來!不是嗎?」

2015年5月15日,我們在診療室採訪了潛水醫學專家尹哲教(47歲)博士。整個採訪過程中,他不停拍桌子,無法按捺心中的憤怒,一邊拿出MRI和X光片給我們看。

知道他們被糟蹋成什麼樣子嗎?看,這是肩膀、這是膝蓋、這是骨關節,骨頭已經完全壞死了。如果我在孟骨水道現場,絕對會減少他們一半以上的潛水次數。不僅是骨壞死,潛水員的心理陰影也沒有得到治療。只把重點放在潛水次數和尋找失蹤者人數上,完全不重視獨自潛入船內、還要抱著遺體出來的潛水員心理,簡直是袖手旁觀!

在抵達孟骨水道以前,他們大多數人都沒看過屍體,卻要潛入深海在不設防的狀態下抱著遺體出來。請想像一下,有些可能是完整的,有些遺體可能有受損啊,他們還要從頭到腳檢查這些遺體。如果是在座的各位,還想再返回沉船內嗎?可是六個小時後輪到自己,就必須再穿上潛水服潛入船內。

大部分潛水員在駁船上不是哭,就是破口大罵,再不就是因為一些小事暴跳如雷。那是因為他們的心已經變成了碎片,不想哭的時候眼淚也會流出來,不想罵人卻怒火上身,稍有不適也會感到煩躁。潛水員們為什麼會這樣呢?他們是在掙扎、安撫自己破碎的心,那時候他們就已經受傷了。駁船上至少應該常駐一名像我這樣的潛水醫學專家和一名精神科專家,每天注意潛水員的身體和心理狀態才對。

送到醫院來的潛水員雖然臉上掛著疲憊,卻沒有失去笑容。他們自己猜測,只要在專治減壓症的醫院接受治療,最長不用三、四個月就可以痊癒,還期待明年可以重回工作現場進行深海潛水。可是依我的判斷,這些潛水員至少要休息兩年。

在孟骨水道受到的心理創傷,不只是短時間內顯現的症狀,隨著時間拉長也可能出現各種症狀,特別是處在與孟骨水道相似環境下時,復發的可能性極高。必須先接受精神科專家的診斷和治療後,才能討論是否適合重返工作場所。潛水員能否重新潛水不該由他們自己判斷,而是要由國家幫忙才對,不要光嘴上說「孟骨水道的英雄」,國家應該照顧好這些英雄,讓他們免受心理創傷的痛苦啊!

減壓症的症狀各不相同,治療時間和方法也不一樣。有的潛水員接受三、四個月的高氧減壓治療後,便可以恢復到正常人的標準,有的潛水員則無法斷定痊癒的期限,也就是說,後者無法再繼續做商業潛水了。但這個國家竟然要在2014年12月31日停止補助醫療費用,這樣定出日期一次性處理,簡直教人難以理解,不僅潛水員反彈,罹難者家屬和生還者也都提出抗議。雖然又延長了三個月,但3月29日以後,潛水員就失去政府補助,得自己承擔所有醫療費用了,簡直是官僚!我在電視上看到政府相關人士解釋說這是依法行政。要我以潛水醫學專家發表看法的話,真不明白怎麼會制定出那種不可理喻的法律條文?

當我得知那些必須持續接受治療的重症潛水員,因為沒有錢而不得不中斷治療、離開醫院時,真是氣憤難平。如果不接受治療,那種痛苦有多可怕,各位絕對無法想像。

不是救援才有黃金時間,治療減壓症也有黃金時間。撤離駁船後,把他們送來我們醫院的決定是對的。在醫院接受精密檢查,找到發病部位、確認狀態後,經潛水醫學專家的指導接受治療才能痊癒。現在中斷治療、離開醫院,等到以後再來就為時已晚了,到時候能做的就只有緩解痛症而已,因為已經無計可施。

現在就是這種情況。住在我們醫院的英雄都離開了醫院,各奔東西,他們都在哪裡、在接受怎樣的治療呢?應該沒有接受專家的治療,只是按摩、拔火罐或在汗蒸幕隨便蒸一蒸來緩解痛症吧!治療心理創傷一定要有固定的收入來源,潛水員正處在沒有人關心的境地,沒有一個關心潛水員治療狀況的公務員,別說亡羊補牢了,簡直就是置之不理嘛!

跟我打個賭怎麼樣?二十五名潛水員中,有幾個人可以回到從前的工作崗位?以精密檢查結果來預測,最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再也無法從事商業潛水!這個國家到底為這些在大型事故中搜索失蹤者,結果自己落得一身病的潛水員做了什麼?他們知道自己都做了什麼嗎?

如果國家補助醫療費用,眼下必須找回來的潛水員至少超過十人以上。崔真澤潛水員的腎臟受損,羅梗水潛水員雖然做了頸椎手術,但還存在排尿等諸多問題,他們若是繼續逞強,搞不好下半身會癱瘓的。潛水員不需要英雄式的待遇,但他們也是人,急需治療的人!他們現在應該在這裡,在專治減壓症的醫院裡。著急缺人的時候把他們叫去,什麼危險就做什麼,等到需要治療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誰還會願意為這樣的國家獻身呢?真是該死的世界!

作者|金琸桓

1968年生於慶尚南道鎮海市。首爾大學國語國文系畢業,曾任海軍士官大學國語教授、KAIST文化技術研究所副教授,現為專職作家。

其作品《不滅的李舜臣》、《黃真伊》曾被改編為電視劇;《烈女門秘辛》、《咖啡》、《朝鮮魔術師》則被改編為電影,堪稱跨足影視相當成功的作家。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時報出版《謊言:韓國世越號沉船事件潛水員的告白》
責任編輯/鐘敏瑜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