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越號搜救紀實》潛水員自白:要離開那曾住滿女學生的客艙時,一股力纏住我的腳…

2017-10-20 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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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16日,一艘駛向濟州島的韓國「世越號」沉沒,上百人在海上喪命與失蹤,震撼國際。時間過了3年,或許多數人已經忘記,但有許多的傷痛仍然繼續。一位在搜救過程擔綱下水搜救工作的潛水員,緩緩道出那揮之不去的陰影,以及在女失蹤者房裡搜救那最難忘的經歷......。

隨著時間過去,我並沒有變得適應搜索失蹤者的工作,每找到一個人、把他帶上岸時,我都感到陌生、害怕、痛苦和心痛。而且在民間潛水員當中,只有我眼淚流得最多,在駁船艙內角落哭泣的日子越來越多了,若有潛水員在那裡痛哭,是沒有人敢去打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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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治璧潛水員實在看不下去,對我說:「哥,別再想了,我們現在最大的敵人就是想像。做好眼前的事情就好,承擔這些已經很吃力了,你再這樣想下去會支撐不住的,知道嗎?」

「別閒著,多找點事做,整理潛水裝備也好,洗衣服也好,洗澡也好,去拉繩索也好,能看到的事情都去做,把精神集中在做事上,心情就會慢慢平復,一定要照我說的去做啊!」Bravo組員中找到最多失蹤者的崔真澤(45歲)潛水員也插嘴道。

他說得沒錯。在沉船裡找到失蹤者再把他們帶出來已經很痛苦了,如果再去想像自己懷中這個人的過往,是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眼淚的,更不要說找到高中生的時候。

事發一周年時,罹難者家屬中有人在學校牆上貼出這樣的貼紙:

春天來了,花開了。
花開得令人心痛。
好殘忍啊,這個春天!

春花雖然開得絢麗,但一經春雨過後便會掉落。

我盡量不去想像、甚至避免想像,卻力不從心。做事時會減少雜念,所以返回駁船我也不會休息,幫忙拉繩索、整理繩索或負責通訊工作,但身體再怎麼忙碌,也還是有無法迴避的瞬間。

想像讓一切變得不一樣了,我不知道失蹤者上船以前住在哪裡、做過什麼──當然現在也不知道。但僅憑抱著每個人上岸的過程,我便可以知道他們都是不同的存在。身高與體重自然都不同,每個人面對死亡的姿勢也都不同。極度的恐懼與停止呼吸的最後一刻,最後一瞬間是完整屬於自己的。那種差異,那獨一無二的特別,潛水員能透過碰觸、擁抱和一同游動時感受到。他們絕不是數字。撤離駁船後,我聽到最過分的問題是「你找到幾個人」,我在乎的不是找到的人數,而是沉船內還有多少人。

在意外現場,無數家屬正焦急確認家人有沒有在受難名單上。(圖擷取自Youtube)
在意外現場,無數家屬正焦急確認家人有沒有在受難名單上。(圖擷取自Youtube

多一個人搜救就多一分希望,受傷也拒絕休息

我的小腿肌肉受損後,雖然行動有所不便,但沒有表現出來,因為只要有一名潛水員休息,就會影響到其他潛水員的順序。韓醫師幫我針灸,物理治療師幫我按摩,但還是讓人覺得不放心,也有人勸我到木浦接受精密檢查,但我拒絕了,我不想在戰鬥中因為這一點小傷就被送到後方,所以自己判斷雖然略有不便,但不會對潛水造成影響。

「給你放幾天假如何?」柳昌大潛水員斜睨著我的小腿問道。

「那還不如趕我回家算了。」

「去艦艇治療一下吧!我可以去申請。」

「那我不如趁這機會休息十天半個月?開玩笑啦。不能現在休息,你不是也很清楚嗎?別說那麼多沒用的了,好好拉你的線吧!」我突然覺得自己話說太重。

抓著下潛繩索,我一口氣抵達了四層,先向駁船報告,再與朴潛水員交換完眼神後,我進入船內。在我休息的一天時間裡,潛水員找到了二十一名失蹤者。我用手摸索著通路。每擺動一次蛙鞋,左腳踝都覺得沉甸甸的。忍著針扎一般的疼痛,除非腳殘了,不然我是不會停止潛水的。現在對我來說最嚴重的問題是能見度,因為比起前天,情況變得更糟糕。

「怎麼樣?」柳昌大潛水員傳來疑問。

「十公分左右。」

「還真是糟糕,慢點,小心點!」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我還是提高速度。在這裡我想指出一般人的誤解與偏見:並不是找到失蹤者的潛水員就是勇敢的,沒有找到失蹤者的潛水員就不勇敢。比起帶失蹤者上岸,大部分潛水員更常帶回的是乘客的攜帶物品或其他物品。大家是按照順序以小組為單位集體行動,絕不允許單獨行動,因此根據作業的進展程度,有的潛水員負責設置引導線,有的潛水員負責帶物品上岸。

我進入的客艙在二十四日已經搜索過一次,在門口附近找到九名失蹤者,全都是女學生。今天我的任務是再次搜索,確認在重疊倒下的木頭衣櫃之間是否還有失蹤者。

搜索女失蹤者客房,抓住他腳踝的那股力量是...

這間客艙沒有床鋪,是一起睡在地板上的房間。按照生還學生的描述,衣櫃不是靠牆擺設,而是立在房間正中央。出發前,入住這個房間的女學生選好各自喜歡的位置,接著開始忙碌的把行李箱和個人物品整理到衣櫃裡。十六日早晨船傾斜後,衣櫃全倒了,還壓到幾個學生。根據這些證言,可以判斷出衣櫃前方還存在失蹤者的可能性極高。

我輕輕拉了一下線,要想找遍每個衣櫃需要寬裕的長度,確認線放鬆了後,我開始向門口游去。我伸開雙臂,以順時針方向開始摸索。物品一樣一樣經過我的手,包包、木梳、鏡子、裙子、化妝品、各種零食、眼鏡、錢包……她們還帶了麥克風。

房間會因入住的人營造出不同氣氛。四月十五日晚上,這些女學生入住以前,這個房間只不過是被整理乾淨的客艙。女孩們選好各自喜歡的位置,把衣服掛進衣櫃,再從包包裡取出自己的物品,整個房間馬上便充滿十八歲高二女學生的歡聲笑語與氣息。如果客輪四月十六日安全抵達濟州島,她們便會像退潮一樣離開這個房間,然後這個房間也會為了迎接下一批乘客再次被打掃乾淨。

但是現在,營造這些氣氛的物品已被海水浸濕,沾滿泥土,散落各處。女孩們的歡聲笑語與氣息也都消失不見。我打開一個旅行箱,想把這些物品裝進去,但不管我怎麼用力抓住,木梳和鏡子總是從手中滑出去,彷彿是要堅守在原地,等待自己的主人一樣。

只要稍稍碰觸衣櫃都有可能出現坍塌,船在傾斜時衣櫃全都滾落到左舷方向,海水湧進後木頭衣櫃全都漂浮起來,等船完全沉入海底,衣櫃才落到地面。在船沉沒的過程中,衣櫃早已不在原位。我摸著衣櫃,把手臂伸進縫隙之間,但都沒有找到失蹤者。為了搜索下一個客艙,我游向門口,當我張開手臂準備往上游時,左腳踝開始變得沉重,心想也許是之前受傷的緣故,但擺動雙腿時,右腳踝也跟著變重。好像有人用手抓住我的腳踝一樣!我從頭到腳瞬間感到一股冷風。

我用力擺動雙腳游到門外的走廊,捲起身體用雙手摸了摸腳踝,以為是被線纏住腳踝,結果什麼也沒有。呼,我鬆了口氣。但腳踝突然開始發熱,起初像是貼了膏藥一樣感到微熱,漸漸的變得像是著火般炙熱起來,皮膚都要被燒著似的。我想馬上脫掉潛水服抓一抓腳踝,但只能忍住,一邊用手抓著腳踝、一邊調整呼吸,漸漸的熱度降了下去,也不覺得癢了。

就在這時,從剛剛出來的客艙裡傳來聲響。

咚。

我靜止下來,豎起耳朵。

咚——咚。

那聲音真不知道怎麼用文字來形容,如果要找最相似的聲音,應該是撥動玄琴(註:韓國傳統樂器。)的琴弦聲。

沉船看起來像是靜止的,但其實每個瞬間船都在動,根據潮流的方向與速度微微晃動,加上直到四月十六日早上都在船內走動的乘客,他們也會發出在陸地上很少能聽到的聲音。那聲音不是藉由空氣為媒介,而是以液態傳進耳朵裡。水的密度比空氣的密度大出約四倍,因此傳播得更快,也因為如此,很難辨別聲音傳出的方向。可能一般人一輩子在水中都不會聽到聲音。同樣的,在水中還會聞到陸地上少有的味道,沉船裡經常會出現細微的聲響和淡淡的味道,但一般來說是人類的耳朵和鼻子無法感應的程度。如果聲音和味道到了潛水員可以察覺的程度,表示船的晃動程度極大。難道是交錯倒下的衣櫃出現崩塌?柳昌大潛水員再三強調過,如果聽到奇怪的聲音,可能是崩塌或崩塌前危險的信號,要立刻報告並離開船艙!

我按照他的叮囑調轉身體方向,本想拉三下線告訴朴政斗潛水員我準備出去了。拉了一下,剛要拉第二下的瞬間,再次聽到聲響。

咚──嗡。

聲音變了,尖銳的感覺消失──這到底是為什麼呢?第一次的兩聲像物品相互撞擊時發出的聲音,那麼最後這次聲響如果不是物品,就是其他的什麼東西。如果是其他的什麼……或許是失蹤者也說不定。

我打算在心裡數到六十,也就是說我決定用一分鐘的時間再次進入客艙,如果什麼也不做就這樣返回,我會不放心。我再次找到門口潛入,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伸出手臂,沒有。再稍稍往下,還是沒有。我調轉方向找到牆壁,那裡也沒有。我在心裡數著數字──難道是幻聽嗎?數到六十,還是沒有找到失蹤者。正當我死心,決定調轉方向搜索其他客艙的瞬間,看到一個白色的東西慢慢向我逼近,我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下,後腦杓撞到了牆壁。

咚。

我又聽到與最後一次相同的聲音,這次是我製造出來的聲響,緊接著有股味道鑽進我的鼻腔。那氣味是陸地上少有的奇妙味道,無法單用一種比喻來形容,像浸泡在水裡的木頭和燒紙的味道,與肉開始腐爛的味道摻雜在一起。

我朝著聲音和味道的方向伸出手,原本應該放鬆肩膀摸索式的移動,但那當下由於興奮和恐懼,伸出的手臂像是拳擊比賽時打出的直拳,碰到的衣櫃搖晃著倒了下來,那上面堆積的物品全向我傾瀉而來,沉重冰冷的鐵塊砸在我的後頸,碎玻璃撞上我的面罩,要是沒有戴面罩,那些尖銳的碎玻璃恐怕已劃破我的臉。

我快速將手臂伸過頭頂,撐住掉了一半的石膏板牆,剛剛是物品傾瀉,現在搞不好會出現牆壁坍塌,那可就不是脖子和後腦杓受撞擊而已了,大概連生命都會有危險。我像接受體罰一樣舉著雙手,脖子、肩膀、手肘、手腕到指尖都顫抖起來,每個關節都像被匕首割過一樣陣陣刺痛。向我慢慢飄來的那個模糊發白的物體,像是要來打招呼一樣很快來到我面前。進入船內以來,這種直線的移動還是第一次見到,我只能原地不動等著物體靠近。

那是失蹤者。

這次不是身為潛水員的我找到失蹤者,而是失蹤者找到了我。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像是要我抱住她一樣,失蹤者的頭貼在我的肩膀上,她的長髮散落到我的胸口。如果可以,我想先把她推開,再找可以一起出去的方法,但若是鬆手牆搞不好會垮下來,我一動也不能動,只能扶牆而立,肩膀的痙攣轉移到胸部和背部。我稍稍移動一下兩條腿,再次站穩時,失蹤者的頭髮突然擋住面罩,原本只有十公分的能見度瞬間變成零!又窄又深的空間感衝擊著我,同時也感到脖子緊繃。

這時,失蹤者的臉慢慢移動到面罩前,不上升也不下降,正好與我面對面的停在那裡。她閉著眼睛,表情像睡著了一樣十分安詳。我暗下決心,一定要讓在珍島焦急等待著的父母看到這安詳的表情。我把手輕輕放開再扶住牆,反覆嘗試了五次以上,才好不容易找到把手鬆開牆也不會移動的瞬間。我放下雙臂,頓時一陣暈眩。遠處,極遠處傳來柳昌大潛水員的聲音。

「喂!羅梗水,你這兔崽子,又是你啊?快回答!給我上來,立刻返回!」他破口大罵道。

我後腦杓受到撞擊時有一側的耳機脫落了,支撐石膏板牆、查看失蹤者時,完全沒有察覺到耳機的聲音減弱。到底過了多久呢?難道我錯過了限時三十分鐘的警告?

我先向上面報告:「找到人了,準備上岸!」

反正回到駁船後也要被臭罵一頓,當務之急是盡快帶失蹤者離開船艙。因為我的體內積滿了氮氣,有種喝醉了的感覺,要是在這裡暈倒會釀成嚴重後果。我拉了三下線後抱住失蹤者,跟她打了聲招呼。「謝謝妳來找我。」

那時如果不是娜萊自己來找我,我可能就錯過她,繼續去搜索下一個客艙了。如果是那樣,要再找到她會需要更多時間和努力。我至今仍堅信,那時娜萊不想讓我錯過她,所以一直發出聲音叫住我,直到她找到我。

本文經授權選摘自時報出版《謊言:韓國世越號沉船事件潛水員的告白》
責任編輯/鐘敏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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