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延長之後,要面對的是什麼?─《如何老去》選摘(5)

2017-08-30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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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需要更多地去理解已被醫學化的「老、病、死」。所有這一切的第一步,我們需要準備面對更多疾病、藥物、治療及養生的知識理解方式。(資料照,取自flicker@Paulo Valdivieso)

我們還需要更多地去理解已被醫學化的「老、病、死」。所有這一切的第一步,我們需要準備面對更多疾病、藥物、治療及養生的知識理解方式。(資料照,取自flicker@Paulo Valdivieso)

長壽固然帶給我們希望,與此同時,現代化也在改變著長壽這一路的風景和內涵。現代化和長壽這兩件事的合力之一,是改變了疾病對我們生活的影響。疾病種類如此繁多,醫學已經進步到,再沒有人是健康的了。眾多的醫學資料和指標對人們來說,已經不是提醒,而是災難。「生命中許多正常的過程,如生、老、性、死和不快樂,都可以拿來醫療化」,進而商品化。越來越多的「疾病製造」,把生命正常過程當作醫療問題,把個人問題和社交問題當作醫療問題,把致病風險當作疾病,把罕見疾病當作四處蔓延的流行病,把輕微症狀當作重病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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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這些,「現代化」一詞,還包括一些嶄新的運轉方式,比如手機、電腦的普及,比如商業運轉的新法則,比如大眾人群傳播有效性的法則……

生活在「現代化」和「長壽」兩件事影響下的我們,面對有可能更長的人生後半段,將會面臨這樣的問題:

—生命線的延長,究竟意味著我們接下來會面對什麼?

—我們需要準備什麼,從大腦上,從身體上,從行為上,以迎接不斷變長的人生後半段?

畢竟,它是人生的後半段,是一個精力總體走向衰退的階段,是一個生殖力、生產力、好奇心總體走向下落、衰退的階段,是一個越來越需要與周邊人群和環境融合、漸漸趨於收斂、甚至進而不得已被隔絕而非像年輕人去開闊闖蕩的階段。

唐諾說得真的太有意味了:老年的成立,「總是緩緩的、凌亂的、長期的」,得經歷「織了拆、拆了織的進退掙扎時光」。我們現在面臨的這些問題,是另一種人類新的、普遍經驗不足的問題,甚至在思維上仍有分歧並未取得共識。

它可能超過:我們兒時「長大了想成為什麼」,年輕時「我應該選擇一個什麼樣的職業發展方向」,戀愛時「我應該去尋找一位什麼樣的人生伴侶?」……這些問題。

老年人冬季保健格外重要。(圖/澎湃新聞提供)
老年的成立,「總是緩緩的、凌亂的、長期的」,得經歷「織了拆、拆了織的進退掙扎時光」。(資料照,圖/澎湃新聞提供)

因為生命線的延長,帶來更長的人生階段。老年—雖然不得已,我們還是先按現行的無聊的「退休年齡」(六十五歲)劃分—將分為「上半場」和「下半場」。我也看到過有日本人將他們面前已然很長的老年分為:早期老年、中期老年、後期老年、終期老年、末期老年。(真不愧是衝在最前面的長壽之國!)正規的來自世界衛生組織的定義是,六十五歲後進入老年,六十五歲至七十四歲是青年老年,七十五歲至九十歲老老年,九十歲以上是長壽老人。據說有一個研究,調查了兩千多個丹麥老人。在九十二到一百歲之間,可以獨立生活、購物、做飯和洗澡的人數,仍占33%。

隨著生命線的延長,在老年的上半場,因為醫療手段的發展、文化中普遍推崇的身體觀,電腦、手機等帶有螢幕的智慧媒介導致的傳播方式變化,背後的商業經濟力量的推動,使得老年的概念發生「模糊」。中年與老年的界限,也漸漸變得模糊。中年被按照個人的意願盡可能被一再延長,老年盡可能被一再拒絕、一再模糊—即便客觀年齡已經進入老年。人們不會過分地談論自己的「客觀年齡」,會一再試圖模糊它。即便談起,也是大部分基於這樣的意圖:「你說我看起來四十多歲,其實,告訴你吧,我六十七歲了。」它背後隱藏的意義,仍然是模糊中年與老年的界線。如果此時說話者是一位女性,她其實心知肚明,自己已然絕經了,已然在生殖的這個自然界大需求上,被無情地刪除上下文了。

因為醫療手段的發展、文化中普遍推崇的身體觀,在對外觀的追求、相對旺盛的精力與背後不可避免的衰退的夾縫之間,一種展示為先的文化會越來越盛行。但我們,總有一些獨自的或是清冷的瞬間。

我們一邊努力維持著自己的外形,一邊頂著越來越多疾病的帽子。五十年前一個人可能只有一兩種疾病,但在我們的人生後半段,一人身上五─十種也許是常態。我們如何看待「疾病」這個標籤,「病人」這個身分?如何排出優先順序,管理自己的身體?又該如何去找醫生治療?要治療到什麼程度?需要去鍛鍊一些新技能。比如,頂著六─八種疾病的帽子,像五百年前的人們那樣,繼續自認「健康」地生活。而不是,坐等一些和醫療有關的控制力量定義我們的健康與否。鑒別哪些疾病是可以控制的,哪些是可以共處的,哪些是作為人的缺陷、人的共性,可能就會具有的。

(比如:你是不是偶爾覺得倦怠、心情不好或凡事提不起興趣?注意力難以集中?是不是很害羞?)

還有一些獨自的或是清冷的瞬間。我們需要重新看待自己的價值。老人的價值,跟隨世界而變化。我們將如何在社會種種年齡層次之中自處?

與他人共處時,如何獲得或展現老年存在的某種價值—從外形,到真正的文明的價值,到處於社會關係中的價值,後代看待的價值?它會面臨一些並非「小小的」尷尬。

南韓三星電子的智慧型手機王圃面臨考驗(AP)
因為電腦、手機等媒介導致的傳播方式,使得老年曾經舉足輕重的知識、經驗及「時間見證人」的價值越來越小。(資料照,AP)

之前由電視主導、後來讓位給電腦、進而讓位給手機的「圖像世界、展示文化」,通過網路連接放大,人們越來越崇尚「展示」,所見即事實。因為電腦、手機等媒介導致的傳播方式,使得老年曾經舉足輕重的知識、經驗及「時間見證人」的價值越來越小。

今天的資訊,以何種形式編碼?今天的智慧,以何種形式編碼?現在的形式是跨界整合、深度學習,再不是基於某種經驗的並不可靠的概念提取。再說,概念需要語言表達,現在是圖像世界。

因為世界日新月異、網路將資訊變得公開加扁平,擁抱越多所得越多,智慧傳播媒介將一切曾經非親聆老人口述不得的「奧秘」和「秘密」公開,年輕人將掌握更多的知識和方法,甚至反過來教導老人。知識、經驗、智慧的獲取方式在變,年老者的價值一日日貶低。曾經的「時間的老夥伴」身分,將不再被需要。

長壽帶來希望,現代化同時也改變著長壽這一路的風景。一方面,外觀不可阻止地衰落,另一面,文明價值不可阻擋地貶值,老年人開始傾向於成為非老年,傾向於模糊老年,努力向「更廣闊的中年」傾斜。他們會在自我認知上形成否定,甚至近乎媚俗地向那個叫做中年的概念靠攏,並一廂情願地勵志。同時,回首一望,腳下又缺少足夠的「載體」支撐。這些載體是指:代表「家庭緣」的家族關係、家庭結構,它其實日趨縮小,代表「職業源」的事業平台,它其實更需要人們能隨時更新技能和思維。

進而,在某種深藏的焦慮驅使之下,人們過度地相信美容、醫療、抗衰老技術,以展示絕對正確的「強壯、潔淨、繁殖的」身體觀。人們會在與此有關的帳目上,過度消費、對不管是真科學還是偽科學傾向於過度輕信,同時也無法整體解讀。

我們變得過早地開始焦慮,焦慮落伍,焦慮變老。在這種深藏的焦慮驅使下,我們有著仿若年輕的容貌,希望拉近與年輕人的距離,希望融入主流話語和新鮮話語,「我的膝蓋,留給九十年後」。

唐諾有一個問題,其實不只適用於小說:「究竟是真的沒有好的老年小說,還是只因為我們一直用年輕的判準,年輕人的感受、思維和期待去讀它們,評價它們?」

想像一下,是在老年的上半場,最終形成了外形展示、身體觀、老年價值的跌落,這三者之間產生的張力。「生物學的老人」努力維持外形,與幾種疾病共處,擠入中年。

如此,產生落差更大的「老年的下半場」。

生命線的延長,無論是有品質的延長,還是先進醫療手段導致的被動的生存時日延長,我們「老年的下半場」會難逃宿命。一個被花樣越來越多的「疾病製造」圍繞、先進醫療手段維持生存、嚴重依賴社會養老配套的老年下半場。只是,一些要求更高的問題,比如生存品質、生存尊嚴、自主獨立的問題……尚無答案。對失去個人獨立性的恐懼感,對自身越來越依賴他人的焦慮,將會困擾老年的下半場。日趨流行的個體獨立文化,努力留住年輕的老年上半場,使得有一天當我們無法自理時,屈辱感便會產生。

我們還需要更多地去理解已被醫學化的「老、病、死」。所有這一切的第一步,我們需要準備面對更多疾病、藥物、治療及養生的知識理解方式。不是簡單如父輩,只是面對電視,聆聽一場又一場的支離破碎的健康養生堂之類的知識灌輸。

「第一流智慧的考驗,就是有能力同時在心中持有兩種相衝突的觀點,並且仍然能夠保有發揮作用的能力。」但在自己能活多久這個問題面前,一直以來,我們都是頭腦簡單的。對烏托邦式科學的夢想,包治百病的萬靈藥,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一個念頭。在太陽的照耀之下,我們夢想著永不老去的身體和烏托邦式的經濟,傾心於相信從字面看來必將破滅的時尚。我們將精神的、解剖的和經濟的建議混合在一起,將智慧文獻和醫學文獻混合在一起。

是的,不論君王,或是惡人,所有以自己的方式熱愛生活的人,都希望能夠長生不老。

不妨就從這裡起步。

*作者為醫學博士,畢業於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八年制醫學系,畢業後在美國做博士後研究三年。後回國,任職跨國製藥公司多年。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如何老去:長壽的想像、隱情及智慧》(印刻文學),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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